第1章 序章

　　去年夏末的时候，下了一场惊天雷雨，暴雨冲得山石塌方，紧靠猴儿坡的山谷里，便开出了一道口子。这口子里有一个山洞，黑黝黝的，似乎挺深。但谁也没有进到里面去看过，因为洞里几乎全被水淹住了。

　　最开始的时候，雷家村的小孩会来洞口玩闹，过了一阵子，不再觉着新奇，便不再来了。山谷里重归宁静，只有玉竹上山采药或挖野菜时，偶尔路过，会图个方便进洞涮洗涮洗。

　　玉家是住在这山里的猎户，独门独户，家里只有玉谦、玉竹父女二人。虽然安家在这密林深处，但大凉山一向安泰平和，未有过妖物，所以还算清静。玉竹从小便习惯了独自上山，即便遇着了野兽，也懂得该如何应对。

　　这天，她又到洞里洗药，边洗，边唱起了叔公曾经教她唱过的歌。玉家刚来大凉山时，玉竹还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那时，爹也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家里的一切事务，全由叔公操持。叔公是个打猎的好手，也很疼爱玉竹。只可惜在她十岁那年，他生了场大病，从此一病不起，不久就辞别了人世。

　　不过，叔公教她的歌谣她都一直牢记于心，即便人已不在，只要一唱起歌，她就能想起他那抖胡子大笑的招牌动作。“归兮归兮，击鼓其镗，众兵向北，我独南行——归兮归兮，载欣载歌，筑我衡宇，燃我炉膛——”

　　她唱着，欢欣雀跃，手上的动作也快了几分。深邃的石洞回荡开她的余音，悠扬、绵长。水波从她手下荡漾开去，直抵漆黑的远方。这时，突然一颗小小的头颅从水下浮了起来，在离玉竹两米的前方睁开了眼睛。她吓得定住了身子，屏住了呼吸，一丝一毫声响都不敢再发出。

　　看起来像是个女孩。对方露出了肩膀，朝向玉竹游了过来。玉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小心地后退了两步。女孩从水里走出，未着衣衫。她长长的黑发不住地往下淌水，小小的脸盘上不知盖了些什么，凹凸不平，粗糙狰狞。

　　女孩有一双亮闪闪的大眼，她看着她，张了张嘴，但却没说出话来。她一下就倒在了地上，把玉竹又吓了一跳。玉竹上前探探她的口鼻，发现呼吸均匀。这时，眼角扫到一抹白影，她转头去看，见着了一位身着白色长衣的男子。

　　“仙人……”白衣是仙人的标志，世间只有仙人才能穿全白的长衣。玉竹震惊，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他略显悲伤，水墨一般的眉眼蕴含着某种愁思。他看着倒地的女孩，静默不语。

　　“仙人……为何来此？”玉竹紧张地问道，离女孩远了一些。她有些害怕，因为在她的印象里，仙人总是与除妖相连的。

　　“这里是浊骨池。”仙人说道。她不清楚，这算不算是回答。

　　不过，这里是浊骨池？！玉竹惊得张大了嘴巴，她看向水面，看向自己还放在水边的竹篓……草药被她摊在被水浸没的石头上，细细的长叶正在水面轻轻地飘摇。她居然一直在用浸妖骨的仙灵水洗药、洗菜，这是多么让人难以置信！

　　“她不是妖。”这时，仙人又开口了。他看向玉竹，眼神认真。“请代我好好照顾她。”说完，他垂目暗伤，转身离去，犹如一片云雾一般，消失在了石洞漆黑的一角。

　　玉竹怔怔地盯向仙人消失的地方，好半天回过神来，走向那面石壁，敲了一敲。他是怎么消失的？她不知道。她站在坚实的石壁前回头，看向还倒在水边的女孩，想着不能让她就这样躺着，于是脱下外衫，为她披上。

　　玉竹扶起不省人事的女孩，将她背回了家。她为她擦拭身子，换上干净的衣服，但却发现她发起了烧来，浑身发烫。她只好为她打来凉水，用湿布降温，喂以汤药，并日夜守护。两天之后，她醒了，可人却似乎还不清醒，完全不会说话。又过了一天，她才缓了过来，呆木的两眼终于有了灵气。女孩注视着玉竹，轻轻地唤了她一声：“姐姐……”

　　玉竹趴在床前，欣慰地笑了。有她这一声呼唤，也不枉自己这几天的辛劳。

　　女孩不记得自己是谁，来自哪里，自己身上发生过什么。她脸上盖着的东西其实是疤，擦不掉，抹不去，让人看了心惊，也让人觉着心酸。玉竹与爹合计了一下，决定暂时让她住下。她身体慢慢恢复，人也越来越活跃，每天都甜甜地唤她“姐姐”，并且帮她打扫屋子，洗衣做饭。虽然手脚一点儿也不利索，甚至还老惹出麻烦，但玉竹还挺高兴的。

　　她仿佛凭空多出了一个妹妹，虽然是捡来的。每天的生活都多了一份生气，不久，她就领她一块儿上山，并教她唱自己爱唱的歌谣。她似乎很喜欢那些歌，尤其是她捡她的那天，在石洞里唱过的那一首。她们一起在林子里放声高歌，引得群鸟齐飞。虽然她做起家务来笨手笨脚，但爬山爬树却轻巧敏捷。她总能够着玉竹摘不到的草药，让她每次的上山收获都能多出几成。数量多了，炮制后拿到镇上去卖的钱也就多了。玉竹嘱咐爹从镇上回来时给她带两件新衣，这之后，女孩便有了自己合身的衣物。她终于不用再凑合穿她的长裙，或者是穿爹的长衫。

　　又一次，她们走过了那个石洞口。玉竹望向洞那边，怔了一怔。她忽然想起，自己的这个妹妹还没有名姓，如果让她继续在家里待下去，迟早是要介绍给村里人的。回到家，她想了一想，坐在书室里写下了一个名字。她领女孩来看，并教她识读。

　　“玉-啄-骨——”女孩生硬地念出，抬手困惑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玉竹随即塞给她一支毛笔，逼着她随自己练起了字来。

　　她已经舍不得她走了，就算以后有人来领，或者有人来赶，她也不会轻易放她离开。她打定主意，这孩子，就是她这辈子的妹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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