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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

  车发动的声音响起,林小翠扪心自问,以极小的幅度挪了不知道多少次,只觉自己瘦弱的身体一刹那变成庞然大物,根本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安置,赶紧做贼一般拿出黑框眼镜戴上,即使如此,还是生怕被人认出来,悄然缩成一团,看着熟悉的景色远去,心头忽而有过街老鼠的慌乱。

  的士司机发动了车子,等了许久都没听到声音,不耐烦地问了一声,林小翠心头一紧,终于将在胸膛绕了许久的名字挤出喉咙。

  “连环街!”

  “呦,是去五月相亲的吧!”司机在后视镜里看了一眼,笑得相当热闹,“你们这些姑娘也真是,天天嚷嚷男女平等,非得读那么多书,一个个把脑袋都读坏了,男男女女不就那么点事,挑肥拣瘦,最后好男人都被挑光了,吃亏的还不是自己。”

  林小翠茫茫然笑了笑,司机得到鼓励,笑得更加大声,“姑娘,我教你一个法子相亲,进了五月,先别着急跟人搭腔,看男人穿得利不利索,特别是看鞋子……”

  在司机热热闹闹的经验交流中,林小翠默默看着车窗外往后退去的树木和高楼店铺,忽然低下头,眼中的水汽渐渐蒸腾起来,下意识将颤抖的双手交缠,压抑各种各样诡异的情绪,抬头时,眼中的雾气已散,又是一片清明。

  记忆和忘记,是对人起关键作用的事情,但是,牢牢记住有什么用呢,又能将人带到什么万劫不复的境地?

  每每她觉得要忘记的时候,总是会有一把利剑从重重阴霾后破空而来,插入千方百计隐藏的伤口,一次又一次,直到她失去所有抵挡的信心,直到粉身碎骨。

  忘记,记忆,忘记,不要提起,也许是忘记的最好办法。

  那就让一切都消散了吧,让世上所有的细雨都下在柔软的草地,沉默无声。

  良久,她不知想到什么开心的事情,紧绷多时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竟如孩子般纯真。

  霓虹闪烁,连环街妆扮一新,如妩媚娇娆的女子在等候恩客。越夜越堕落的连环街,是安和人又爱又恨的地方,爱的是无论怎样的烦恼,随便进一个门就能烟消云散,恨的是繁华背后的黑暗,让人困惑绝望。

  还没到九点,每个门口都已停满了车,更多的车源源不断朝这条街涌来,安和丰富多彩的夜生活,就此拉开序幕。

  林小翠在一个叫五月的酒吧门口下了车,五月在连环街不算生意最好,但是名声在外,因为这是一个相亲主题酒吧,酒吧经营者另辟蹊径,率先采用相亲会员制,提供比较私密的包房作为相亲场地,客人进来要先填写一份个人资料,以及对另外一半的要求,当然,如果相亲成功,酒吧还提供婚纱摄影宴席等一条龙服务,为忙碌的都市男女免去了诸多烦心事,酒吧经营者也赚得盆满钵满。

  走进酒吧大门,一个打扮得中规中矩的中年女子迎上来,林小翠根本不敢看那笑容闪耀的脸,强抑心中的忐忑,装作轻车熟路地往里走,淡淡道:“先开个小房,只有我一个人!”

  中年女子会意,把她领到一个只有一张布艺沙发的小房间,客气两句,随即轻轻掩门出去。

  一会,服务员送了果盘和小食过来,林小翠要了瓶红酒,服务员刚勾兑好,一个穿黑色西装的中年男子走进来递上名片,笑道:“晚上好,欢迎来五月,请问美女贵姓?”

  看出她的不自在,他笑容更加灿烂,递过来一张表和一支笔,“您有什么条件,喜欢什么样子的,我先帮您物色?”

  那带着酒气的温热气息简直令人浑身寒毛倒竖,她悄悄挪了挪身体,迅速扫了他一眼,接过纸笔放在膝上,低头看着玫红的酒,颇为笃定地笑道:“我今年28岁,想找个年纪比我大,外表看起来成熟稳重的,请问有没有好介绍?”

  “行,你慢慢填,我去找找资料。”中年男子眉头一挑,笑眯眯出去了,不到两分钟,一个穿着白色POLO衫卡其裤的男子走了进来,不等她开口就闲闲在她身边坐下,拿起一个空杯倒满酒,朝她微笑着举杯,“你好,我叫马克,做服装生意,小本买卖,档口在步行街。”

  林小翠的第一个感觉,就是他实在不该出现在这里,外形俊朗,气质干净,只怕追逐的女子排着长队,她也算有这种经验的人,女追男,隔着一层纱,说的并非假话。

  在紧张慌乱等等各种情绪交错造成的恍惚之中,林小翠和他四目交会,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的眼睛,深沉而明亮,眼底是一泓沸腾的泉。

  “就是他了吧!”她静静看着他,仿佛从那眉眼间看到另一人的影子,不禁心头一阵抽痛,缓缓举杯,一字一顿道:“我叫林小翠,能不能跟您谈一笔生意?”

  话一出口,她犹如卸下满身重负,长长吁了一口气,在心中暗暗自嘲:这世上并非谁离了谁就不可以,说到底,她只欠缺一点开口的勇气。

  开了口,爱恨消亡,往事随风,一切重来。

  马克听她说完这笔生意的详情,目不转睛看着她的神情,眸中掠过一道灼人光亮,忽而一口喝完杯中的酒,笑道:“看来你很笃定我会答应你,好吧,反正最近是淡季,给你一个机会,也给我自己一个机会,成交!”

  “什么,你还真去了!”

  食堂里,车玲不顾人来人往,拍着桌子狂笑,大家纷纷看过来,目光颇有深意。

  林小翠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忙不迭摆手,车玲撇嘴一笑,抽出一张纸巾擦去她嘴边并不存在的污渍,带着挑衅的笑容环顾周围一眼,这才亲亲热热凑上来,低声道:“别怕,你早就该走出去看看啦,人生在世,就该及时行乐,何苦把自己封闭起来,过得凄凄惨惨。”

  车玲是长信的人事部经理,算是小翠的师姐,当年小翠夜校的老师就是通过她把小翠介绍进来。听说小翠这些年一边捡垃圾一边坚持学习的经历,她大为感动,一直很照顾小翠,不过小翠也没有辜负她的栽培,多年来做事沉稳,能力出众,成了她的左膀右臂,她升任经理的时候也将小翠带到身边,对她十分亲热,好似根本不知道外面传闻两人是蕾丝边。

  “还好,还好。”林小翠跟她交往多年,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她的长篇大论,连忙起身闪人,“我先上班,我也不知道回去呆多久,到时候还请你帮我延长假期。”

  车玲一口答应,突然抓住她的手,正色道:“保重,早去早回。”

  林小翠鼻子一酸,含笑点头。

  旁边一个叫牛奔的中层领导起哄,“大庭广众之下,你们两个不要成天卿卿我我,刺激我们这些光棍。”

  林小翠自然不是他们的对手,僵着一张脸低头离去,车玲可不是省油的灯,指着林小翠的背影笑得像个大姐大,“有本事就去追!我敢跟你打包票,这是个绝对的贤妻良母!”

  牛奔连忙举手投降,“大姐,你饶了我吧,我听手下的小姑娘说过,她一个手提包就不下两万,我可娶不起。”

  一个实习生姑娘倒吸一口凉气,“不会吧,小翠姐怎么会是这种人!”

  牛奔啐了她一口,“你这就不懂了吧,现在的有钱人也需要安全感,要是我有这个经济能力,我也会娶回来摆在家里,用得放心,放着安心。”

  小姑娘红了脸,端着餐盘走了,牛奔大笑,“大姐,你看,聊天的时候一个个纯洁得不得了,要是见了真章,没一个省油的灯!”

  “别瞎嘀咕!”车玲收拾餐盘,淡淡笑着离去。

  回到办公室,车玲径直盯住座机,不到一分钟,铃声响起,露出一个果不其然的笑容,拿下来接听,谄媚地笑道:“我一猜就是您,您问吧。”

  对方也不客气,似乎极力压低了声音,“她休假是要回家乡?”

  车玲点头道:“是的,送老人家回去。”

  对方嗯了一声,“什么时候回?”

  车玲笑道:“她这么多年都是全勤,也该休息休息了。”

  对方声音愈发低微,“那倒是。”

  对方不说话,车玲也不敢挂,用听筒紧贴耳朵,生怕错过一个字眼,正等得困倦,被滴滴声惊醒过来,才发现对方已经挂了电话,莫名其妙对电话说了一声“再见”,轻轻放在座机上,在听筒终于和座机完美契合的那刻,笑容骤然消失,目光冰冷,如同变了一个人。

  请到年假还是一个开始,林小翠马不停蹄准备好行李,要买礼物时被马克否决,这才醒悟到还要带个老人坐车的事实,不宜大包小包上阵,匆匆忙忙又减少了许多东西,将所有衣物归拢为两个大包,这才算尘埃落定,两人直奔安和人民医院接人。

  即使早有准备,见到奶奶时马克还是吓了一跳,因为久病,老人已瘦成一把骨头,脸上全无血色,脸颊深深凹陷,如果不是因为见到他们,灰色的眼眸因为兴奋而光芒四射,马克还会当老人的离去不过朝夕之间。

  “奶奶,这就是我男朋友马克!”林小翠雀跃的语气十分刻意,不过奶奶并未听出来,目不转睛地看着马克的脸,马克屏息静气接近,突然跪在床前,哽咽道:“奶奶,对不起……”

  他的戏演过了头!林小翠颇为震撼,瞪眼看着他头顶上的两个漩涡,听到奶奶的呜咽,咬咬牙就势扑到床头,泪流满面道:“奶奶,对不起。”

  这场配合完美无缺,奶奶终于信了,拉住马克的手,竭力弯着嘴角,柔声道:“孩子,你怎么现在才来呢,我又不吃人 。”

  马克紧握着奶奶的手,连声道歉,林小翠连忙坐上病床准备指导他如何演戏,一边从枕头下拿出梳子为奶奶梳头,谁知梳子一动,白发掉了满床,而她怔怔看着白发,仿似失去知觉,动弹不能。

  奶奶扯扯被子,不着痕迹地遮住白发,她终于回过神来,将白发绕进指间,动作更加轻柔。

  马克也算歪打正着,奶奶见他并不是油嘴滑舌的人,心头一轻,笑眯眯道:“你们快点把事办了吧,小翠脾气不好,你千万多担待些,不过她从小就勤快,你娶了她不会亏!”

  马克连连点头,笑容满面地紧握住那枯瘦的手,感慨万千道:“奶奶,我们已经准备好了,等您病好就结婚。”

  听他说得像真的一样,林小翠也有点傻眼,深深看他一眼,强笑道:“奶奶,我们的事不急,先送您回去,等您好了再办喜事。”

  奶奶长叹道:“傻娃儿,你真的以为我能吃到你喜酒吗,我是怕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你不是不知道,死在外头的人不能进门!”

  “奶奶精神这么好,还有几十年的日子活呢,怎么可能会吃不到我们喜酒!” 马克满脸沮丧,“奶奶,病治好再回去吧,这都怪我,前一阵子公司太忙,没空陪您,现在是淡季,我该好好尽尽孝心,让您享享福!” 

  “你们年轻人事业要紧,不用管我。要不是你这么努力,小翠哪有这么好的日子,我也活不到今天,说到底是我要谢谢你。小马,我已经快入土了,求你好好待小翠,这孩子吃了不少苦,有今天真不容易……”

  奶奶说不下去了,把两人的手交叠着握在一起,老泪纵横。

  小翠靠在她肩膀低低啜泣,恍如一个无助的孩子,马克一脸哀恸,仿佛不知道如何出言安慰,黯然转身离开。

  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小翠匆忙追出来叫住他,他嘴角一弯,和她轻轻相拥,挥手让她进去。

  看到小翠往回走,在门缝偷窥的奶奶踉跄着冲回床上,做贼一般将白发扫到枕头底下,嘿嘿直笑。

  出了院,马克和小翠径直把奶奶接到贵族花园。一进门,奶奶青灰的脸上仿佛笼罩着淡淡光晕,随着小翠的介绍不住啧啧赞叹,小翠苦笑道:“可惜住进来您一直病着,还说等病好后接您回来享福,没想到这就要走了,要不我推迟些天买票,您就安安心心待些日子,别急着走。”

  奶奶四处摸摸看看,忙不迭摆手道:“不用了,我享不了这福,亲眼看到你就放心了,你还是赶紧去买票吧!”

  马克把奶奶的东西放下,掉头就往外走,“小翠,奶奶,我先去买车票,晚上你们想吃什么,我带你们出去吃。”

  马克的表现堪称完美,小翠心头的大石落定,微笑道:“你快去快回,冰箱里有菜,我们在家里自己做,这次要走很久,得清理清理冰箱。”

  马克朝她点点头,又跟奶奶打过招呼才离开。门一关,奶奶又开始夸,“真是个好小伙子,人长得俊,又勤快又踏实。”见她无动于衷,奶奶急了,正色道:“小翠,你一定要上点心,千万别跟他闹别扭,平时哄着他一点,错过了这个,你要找别的男人也不容易……”

  “知道知道!”小翠把她推到沙发上坐下,娇笑着打断她,“奶奶,别为我操心了,我这不是定下来了么!你先歇会,我马上去做饭,您好久没尝过我手艺了,我又有进步呢!”

  奶奶悄悄叹了声,无奈地笑,小翠倒好一杯温水放在玻璃茶几上,打开电视找到一个老片子,装模作样惊喜了一番,把遥控器塞到奶奶手里,随手盘起头发,换了条休闲吊带裙,又套上那颜色鲜亮的维尼熊围裙,特意跑来让奶奶夸一声,这才把冰箱里的菜一一清理出来。

  推开厨房门,她回头看了看,发现就这么一会工夫奶奶就睡着了,心头一酸,默默把菜拿进厨房,对着远处的灯火愣怔无语,眼睛渐渐湿了。

  十五年,人生有几个十五年呢?

  奶奶的生命走到尽头,而她从一个灰溜溜的山里娃变成一个都市白领,安和也不是当初破败的小城,变得如此繁华热闹。

  往事一幕幕回到眼前,十五年前的那个夏日,奶奶紧紧拉着她的手下了火车,不停地对她说:“小翠,别怕,奶奶在这里!”

  她跟着奶奶,心里却知道,除了日本人投降时跟着大家到安和看热闹,奶奶还从未出过远门,连十几里外的小县城都是一年才去一次。

  茫茫人海,一老一少如一叶孤帆,飘出山里并不安全的港湾,谁也不敢想结局会怎样。

  奶奶拉着她不知道在安和转了多久,手里攥着一张发黄的小纸片,纸片上的黑字洇成一团。这是以前一个远房亲戚留着她的地址,奶奶不识字,要小翠按照这地址找,可这已是二三十年前的地址了,小翠哪里找得到。

  两人急出一身汗,拉着一位老人家打听,老人家听到这个地址,不禁有些愕然,“小妹妹,这个地方早就拆了!”

  奶奶愣住了,突然嚎啕痛哭,“小翠,奶奶耽误你了,奶奶不该把你带出来……”

  小翠怔怔地看着刺眼的阳光铺天盖地而来,把自己卷进一个漩涡里,连带着,还有已经六十二岁的奶奶,她一遍又一遍擦去奶奶脸上的泪,却不知该如何劝慰。

  仍要回去吗,回去再一次被人赶出来?她怕惹得奶奶更伤心,不敢大哭,只默默流泪,迷了眼就狠命擦一把,那瘦小的肩膀抖动不停。

  旁边那老人见两人一副乡下人打扮,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见两人哭得可怜,实在于心不忍,不禁出言相劝,“老嫂子,你这是怎么回事,找不着亲戚还是回乡下吧,你在大街上哭也哭不来他们啊!”

  小翠的身子抖了抖,奶奶停下来抹着泪,把她揽进怀里,“小翠,别怕,奶奶在这里!”她回头苦笑道:“老人家,我们也是在家里没活路才出来的,请问这里什么地方可以租到房子,便宜一点的,一间就好。”

  老人叹着气,“难怪,我们棉纺厂近年效益不好,已经快倒了,工人都走得七七八八。腾下来两排宿舍,领导提出租出去好歹有些收入,我带你去看看,顺便跟领导说一声,看能不能便宜点给你们一间。”

  两人欣喜若狂,连声道谢,跟着老人走到棉纺厂,那职工宿舍是一层楼的单房,有许多排,一直延伸到棉纺厂里面。老人叫了领导过来,两人商量一阵,领导点了头,给两人一间靠马路的十来平方的小房子,小房子里竟还留着一张木板床和一套桌椅,老人张罗了一条旧被子和几件旧衣服过来,奶奶用最后剩的钱买了炉子锅碗,这个家就像模像样了。

  然后,便是两人没日没夜出去捡破烂,一毛两毛这样积攒,才慢慢维持下来。

  马克汗涔涔回来时,菜已经摆在饭桌上,奶奶身上搭着一条薄毯,在沙发上睡得正香。小翠站在阳台上,在萧瑟风里环抱着自己,窈窕的身影显得分外孤单。

  仿佛害怕惊醒睡的梦,他静静站在门口,和那幅黑白木框画遥遥对视,那是美国60年代爵士风格的插画,曾经风靡一时。

  这里如同一片荒野,荒野上所有的的花都已开败。

  身后传来轻轻的呼吸声,小翠身体一僵,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仿佛知道她的抗拒,他没有逼得太紧,停下脚步站在她身后,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静默如谜。

  他的鼻息如鞭如锤,声声扑打在她耳边,让她毛骨悚然,她正要有所反应,突然意识到什么,竭力挤出笑脸,冲着他的方向微微偏转。

  她没有看清他的模样,立刻回头看向远方,目光像是受惊的兔子,无所适从,无处安放。

  他微微一笑,顺势将她揽进怀里,用无边的静默平息她的惊惶。

  她没有猜错,奶奶向来浅眠,果然早早醒来,为了得到一个答案,静静看着两人在阳台上的一番表演。

  这一出戏,果然让奶奶安心下来,她朝两人的方向伸了伸手,又不忍惊动这美好的景象,做贼一般收进薄被,笑得像个孩子。

  恍然一梦间,那个瘦小的孩子已长成花朵一般,那是多少年前,久得她已经忘记,那小小的孩子扑进她怀里,哭得催肝断肠,她忍不住想保护她,即使离乡背井,即使有可能老死他乡。这是她第一个孙女,这可怜的孩子,从小身体就不好,几乎是她从阎王爷那抢回的,她用米汤一点点喂大,她一夜夜守护才保住性命,她的一番心血都浇灌在她身上,又怎么忍心能让她一个人出去流浪。

  终于要回去了,阔别十多年的家乡,还是如从前那般穷么,还是像城市这样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只可惜,这些年一直居无定所,没法子和他们联系,希望小翠回去不要又遭罪才好,这么多年,那件事也该忘了吧。

  老了,记性也差了,到了城里这些年的事情一片模糊,却老是想起童年时的事,阿爷出去种地,天蒙蒙亮就扛起锄头出去了,阿娘起来坐好饭菜,把自己和弟弟从床上提起来,一人提茶水,一人提饭篓子,踩着露水慢慢往田里走,弟弟还小,提一会就嚷着要歇,两人于是找块石头挤着坐一下,看天边绚烂彩霞,弟弟总问,姐,山那边是不是住着神仙……

  弟弟突然长成一个壮小伙子,吹着唢呐把自己送进一间茅屋,屋子里有一个脸上红扑扑的男子等着自己,那男子有双很好看的眼睛,圆圆的,如杏核一般,那晶亮的光芒,让她怦然心跳。

  小翠她爷出生那年,突然外边就有人闯进山里,那是一队全部穿着黄衣裳的男人,提着枪到处放,凶神恶煞的样子。他们把丈夫和弟弟都捉走了,说是要去当兵打鬼子,鬼子很快就投降了,可所有被抓去的男人都没有回来。

  丈夫和弟弟凄厉的嘶吼,竟是永诀。

  没有消息,总有希望不是吗,她仍然相信他们会回来,拒绝了母亲让她改嫁的提议,住在那茅草屋里,一个人又当爷又当娘把小翠她爷拉扯大,把藏在灶君老爷肚子里的银元全掏空了,为他娶回媳妇,可惜媳妇的肚子不争气,几年后才有孩子。

  小翠出生那天,她欢天喜地地把家里积攒的所有鸡蛋都涂成红色,挨家挨户送去,对所有人说:“我有孙女了!我有孙女了!”她不在乎这个是不是男娃,因为,她盼这个孩子盼得心都疼了。

  真的要回去了,丈夫和弟弟应该都在等着吧,还有爷和娘,离开这么多年,他们会不会怪罪,能和他们团聚,真好。

  差点忘了,山上那毛栗子真好吃,回去得要他们摘来尝尝。

  风中有树木芬芳的气息,有如回到家乡,她深深呼吸着,脸上一片冰凉,心中却柔软而温暖。

  大家都心不在焉,没有什么胃口,即使有马克插科打诨,一顿饭还是很快就吃完了,马克主动承担了洗碗收拾的任务,再次得到奶奶的夸奖,笑得跟花一般钻进厨房。

  小翠将奶奶送回房间,看着她微笑着睡去,再次确认自己做对了一件事,胸口某处又是一阵抽搐般的疼,轻手轻脚为她盖上毯子,掩门出来,径直睡到阳台的躺椅上,脑海又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多少年了,奶奶的怀抱成了自己避风的港湾,总是在自己最绝望的时候挡住风刀霜剑,可是,这唯一的温暖老天都要收回了吗,那以后要怎么办?

  活着,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想到这里,本该哭的时候,她却一如既往地笑起来,即使满带苦涩。她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身边似乎有只伺机而动的兽,只要她一落单,就能猛扑上来,一片片把她撕噬。

  即使极力抵挡,仍是忍不住回忆,而疼痛也接踵而来。她合上双眼,那人的样子如此清晰,一脸的和煦春光,眼角微微上挑,如画上走下的狐狸精,辨不清性别,就一味地勾住心绪,缠住视线。

  那是爱,还是因为这么多年只有这个异性给过呵护与关怀,她已经辨不分明,只想抓住生命中这唯一一点明丽的颜色,永世不放。

  天知道,她有多羡慕那些在男朋友怀抱里撒娇的女子,可以眯着眼微笑,可以连呼吸都是甜蜜的味道。仰着脸时,她们的笑容比牡丹更显艳丽,低头时,又如水莲花般的娇羞。她们有着挥洒自如的青春,一颦一笑间,幸福雨点般撒落。

  上苍太不公平,从未给她这样的机会,她的青春,只是一片苍茫的白,还没开始便已结束,了无痕迹。

  耳畔似乎响起一个旋律,那是第一次他们约会他放的曲子T IN GEORGIA,她猛地回想起来,死死捂住脸,泪终于流了下来。

  难道,我真的爱你?

  我怎么可能会爱上你!

  她的身后,一支烟在黑暗中明灭,陪伴她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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