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潇潇的嫁妆
听江胜天回来一说,江老夫人勃然大怒,“我亲孙子的婚事,他竟然不办!”
“我觉得习庄叔的意思不是不办,是从简。”江老夫人和江习庄母子决裂多年,江胜天再有私心也不敢火上浇油。
“他敢!我还没死呢!轮不到他说了算!”
“是啊,我看巧七的意思,还是想热闹热闹。巧七到处在凑钱,胡小姐也成天忙着做手工攒钱。”
“月明呢?”
“还没见着,不知道他的想法。”江胜天目光闪躲。
江老夫人冷哼一声,“他跟江习庄一个鼻孔出气,连我这个奶奶都不认,能有什么想法。”
江胜天用力点头,“这可是终身大事,不能儿戏,他要能像巧七这么上心就好了。”
江老夫人嗤笑,“别看男人嚷嚷得厉害,真碰上事情,还是女人靠得住。”
“那是,这是您的好孙女,大家都说跟您年轻时候特别像。”一想起这个把闯祸当吃饭的妹子,江胜天笑容就有点发苦。
江老夫人十分警觉,“你这是骂我呢!”
“奶奶,是您把我拉扯到这么大,我报恩都还来不及,怎么敢骂您啊!”江胜天迅速收敛笑容,应对这个眼神锐利的奶奶,必须有十二万分的小心。
江老夫人这才释然,“好了好了,明天你去一趟汪家,月明就算了,让巧七跟你一起去,显得有诚意。”
“月明……为什么算了,要去也应该是他去吧。”
“说起来就生气!他跟你习庄叔一个臭德行!死倔!我是跟儿子断了关系,他这个孙子是江家几代单传,我还是要认的,他倒好,成亲这种大事都肯跟我老人家商量,还得靠妹妹张罗!”
“您别生气了,我这就去。”
江胜天一走,江老夫人立刻从床头柜子里翻出相本,戴上老花镜翻看,笑眯眯道:“还真是越看越像……”
她慢慢合上相本,在心中苦笑连连,她硬挺了一辈子,老了头发白了,却不得不对孙辈妥协,要是江放泉下有知,会不会责怪她。
她很快想通了,江放向来豁达,而且特别喜欢孩子,不会在江月明和巧七这两个孩子的事情上跟她过不去。
她把相本小心翼翼放进床头柜子里,心头忽然有卸下一块巨石的轻松和快乐。
责己斋是巧七外公汪嘉先的住所,虽然就在江亭镇,因其藏于天福寺的山林之间,显得格外偏僻安静。
汪嘉先虽然白发白须,面色十分红润,精神矍铄,不过,就是因为精神太好,管得比这滔滔的湘水还要宽,所有小辈都怕他怕得要死,要不远走高飞要不住得远远的,只留下性格温顺的胡潇潇照顾他。
胡潇潇端着茶盘走进来,将芝麻豆子茶放在江胜天和巧七面前,江胜天微躬身道谢,巧七眼睛一亮,冲胡潇潇挤眼,“谢谢嫂子。”
胡潇潇冲她羞赧一笑。
“潇潇,你先回避一下。”汪嘉先端方持重,最看不得这种眉来眼去的小样子。
“是,老爷子。”胡潇潇低头离去。
巧七抱着芝麻豆子茶杯闻着香味,大眼睛眨巴眨巴,紧张地盯着汪嘉先和江胜天。
江胜天知晓他的脾气,也是小心翼翼来跟他打交道,“亲家爷爷,这次办喜事,奶奶肯定没有道理再拦着习庄叔夫妻回江家,您说是不是?”
巧七点头。
汪嘉先看向巧七,“你说的都是真的?”
“外公,我哪敢骗您!”
“你骗得还少么!要不是胜天来,我都不会让你进这张门!”
巧七懊丧地低头喝茶,决定当个封口葫芦。
江胜天连忙插话,“亲家爷爷,您的意思是?”
汪嘉先愤愤然道:“这个倔老婆子!你爷爷本来心脏就不好,出了事,打习庄一顿就算了,怎么能如此绝情!十多年不让进门!亏她做得出来!”
巧七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汪嘉先怒指着巧七,“还有你!要不是你小时候成天捣蛋!你爷爷也不会死得这么快!”
反正什么事情最后挨骂的总是自己,巧七在椅子上缩了缩,“你们聊,我去茅房。”
不等他开口,巧七一溜烟跑了。
江胜天一直在江老夫人身边生活,对这些老人家的各种小心思摸得一清二楚,恭恭敬敬道:“亲家爷爷,整个江亭镇您最德高望重,最清楚这些繁琐的程序,所以具体事项还得请您来定夺。”
汪嘉先犹疑,“这是你的主意?”
江胜天笑了,“这是我临走时奶奶特意吩咐的,这事非您不可。”
汪嘉先略显得意,捻须微笑,“要换做以前,她哪里肯听我的话,看来人到了年纪,性格也会有所变化,好事!”
江胜天松了口气,“亲家爷爷,那就这么定了。”
胡潇潇拿着绣绷子呆呆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眉梢眼角都是春风。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胡潇潇悚然一惊,连忙放下绣绷子起身,刚刚的笑容好似昙花一现,又恢复了深潭般的清冷。
巧七伸进来一个脑袋,带着笑容灿烂,拖着长长的尾音叫道:“潇潇……”
“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让你外公看见又得挨骂。”不知为何,胡潇潇一看到她那永远不干不净的脸就心头一轻。
巧七迅速进门,探头看了看,又关上门,猛扑上来抱住胡潇潇,“潇潇,潇潇,我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叫你嫂子了!”
胡潇潇也抱紧她,眼里泪光闪闪,“傻七,你这是怎么啦?”
巧七用力在她身上擦干净脸,胡潇潇无奈地笑,拽了拽她的小辫子,也由着她去。
巧七终于松开她,嘿嘿直笑,“没怎么,高兴!高兴极了!”
胡潇潇扑哧一笑,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箱子,“你多大的人了,也爱点干净吧,别成天像个猫胡子。”
巧七双手接过,打开发现是一叠手帕,深深闻了闻,“真香啊!”
胡潇潇抢过小箱子放进她的褡裢里,“有什么话快说,别磨蹭,你外公最怕你在这胡闹。”
巧七歪着头看着她,竭力装出一本正经,“我就是想问你,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婚礼?”
胡潇潇笑容羞涩,“你管这个干嘛,好好读书吧,你再考不好,你爸爸妈妈在学校都抬不起头来。”
“巧七……”汪嘉先在外高声呼唤。
巧七一把抓住胡潇潇,“用八抬大轿子把你接过去好不好,舞龙,耍狮子,踩高跷,划旱船……”
胡潇潇哭笑不得,“那是过正月十五,不是结婚。傻七,这事你真的别管,有那么多老人家,他们一定会办好的。”
巧七急了,“有老人家掺合这婚事就麻烦了!他们要是没有吵个天翻地覆我把名字倒着写!”
胡潇潇一个劲把她往外推,“这么大的事,我们好歹也信他们一回,快走吧。”
“不是我不信他们……”
“巧七!你死哪去了!”
听到汪嘉先暴怒的声音,巧七拔腿就跑,胡潇潇下意识伸手,似要把她拉回,最后还是紧紧抓着日夜相伴的绣绷子,怅然而笑,笑容中有难得的甜蜜。
书房里,江月明正埋头写写画画,巧七蹑手蹑脚进来,从褡裢里掏出小木盒送到他鼻子下面。
江月明不耐烦推开,“别吵,我看书呢!”
“闻闻嘛!”
“别吵……”江月明醒悟过来,深深闻了闻,巧七可不会惯着他,抱着小木盒拔腿就跑。
江月明起身就追,“站住!给我!”
巧七抱着小木盒跑进小院,一如既往地玩起了逗狗狗游戏,逗着江月明追来追去,江月明自然知道她这点花花肠子,气急败坏,一把揪住巧七的后衣领子,又怕把她仅剩的一件好衣服扯坏了,改为掐在她后颈,把她倒拖回来。
巧七紧抱着小木盒不放,“这是潇潇给我擦脸的手帕,你又用不着,抢什么抢!”
“给我!”江月明话音刚落,江习庄拎着皮包垂头丧气走进来,巧七大喊,“爸爸救命!”
江习庄无奈,“月明,你多大年纪了,还跟妹妹吵架。”
江月明揪着巧七的领子倒拖到江习庄面前,巧七嗷嗷惨叫,“爸爸救我呀。”
江习庄笑着上来拽住江月明的手,“有话好好说。”
江月明悻悻然松手,“爸爸,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这个欠揍的臭德性!”
江习庄从巧七手里接过小木盒,巧七眼巴巴看着,“这是嫂子给我的。”
江月明瞪她一眼,脸红了红,迅速而准确地朝小木盒伸手,江习庄顺手交给他,“又没人抢你的,让你哥看看就行了。
江月明小心翼翼打开,巧七和唐三斗争多年,向来比猴子还敏捷,扑上去抢了就跑,江月明恼羞成怒,连她唯一的好衣服也顾不上了,抓着衣服一把揪出人,高举巴掌。
江习庄怒喝,“江月明!”
江月明悻悻然把巴掌收成拳头,巧七到底还是被他吓着了,瑟缩着把木盒递给他,江月明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江习庄气红了脸,“真是越来越没有样子了,给我跪在这里!不到吃饭别起来!”
巧七哀唤,“爸爸……”
“跪下!”
巧七瘪着嘴跪下来,把小木盒抱得紧紧的。
王老师走进来,嗤笑一声,“怎么,又闯祸了。”
巧七嘟哝,“用不着你管!”
江习庄尴尬不已,赔笑道:“王老师,有什么事情可以在学校里说嘛,难为你还亲自上门,真是不好意思,快请坐。”
王老师也有些讪讪的,“江校长,大家也实在是没有办法,这才推出我这脸皮厚的人来跑一趟,您看这薪水……”
江习庄忙不迭解释,“我夫人已经去省城领了,很快就回来。”
不说还好,王老师脸色骤变,语气已带着怒意,“您天天说很快,我们都眼巴巴盼了两个月,这也叫快!”
“实在对不起,我真是没有办法,你看家里都没钱开伙了。”江习庄笑容快挂不住了。
“给我!”江月明还是克制不住对心上人之物的向往,气冲冲走出来,伸手去抢巧七手里的小木盒,巧七挨了罚又开始犯倔,还是不放手。
江习庄气得直哆嗦,“你们两个成何体统!进屋去!”
木盒打开了,许多张钞票随着手帕一起掉落下来,众人目瞪口呆。
王老师冷笑,“江校长,刚刚您还说没钱开伙。”
巧七醒悟过来,猛地扑到钱上,不停地往怀里扒拉,声音带着呜咽,“不,这不是你们的钱,这是潇潇给自己准备的嫁妆,是她一针一线缝出来的,你们不准打主意!”
王老师呆住了,江习庄用力抓了抓长衫,满脸颓然。
江月明不知所措站在一旁,发现一张钱飘到脚边,这才醒悟过来,慢慢捡起,满脸黯然。
巧七冲着他怒吼,“快收好,别给他们,这是潇潇准备跟你结婚的钱!”
王老师转身就走,江习庄一把抓住他,“王老师,别走,我马上就发薪水,马上!”
王老师抱拳道:“江校长,我先给你们道喜。这书我是教不下去了,您另请高明吧。”
王老师挣脱江习庄的手,匆匆离去。
江习庄目光直勾勾盯着巧七手里的木盒,巧七慌手慌脚捡起钱塞进木盒,抱着木盒往外跑,江月明一把抓住她,夺过木盒,垂着头交给江习庄。
江习庄接过江月明递上来的木盒,咬牙离去。
巧七疯狂地踢打江月明,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混蛋,你不是东西,这是潇潇的钱,不是你的,潇潇从小没爹没娘,攒这么多钱要绣多少东西,手指头要被扎多少回,你难道不知道……”
听完巧七告状,唐东安拍案而起,“江月明这个兔崽子太没良心了,我找他去!”
秦满江一把将他拽下来,看着巧七,“到底有多少钱?”
巧七摇头,“我也不知道,应该有很多,满地都是呢。”
秦满江还抱着一线希望,“发完薪水还剩多少?”
“剩几块手帕!”
秦满江冷哼一声,觉得再趟这趟浑水真是蠢毙了。
唐东安也转移兴致,“听说潇潇手工特别好,给我一块嘛!”
巧七和秦满江都瞪他一眼。
唐东安有些心虚,“你也没良心!你最好别带出来,小心我抢你的!”
巧七眼睛一亮,“抢!”
秦满江皱眉,“你别乱来!”
唐东安还在嘀咕,“反正抢了你也白抢,你欠了我多少东西!”
巧七嫌他聒噪,一把拨开他凑近秦满江,“我拿回自己的东西,犯不犯法?”
“不犯法。”唐东安抢先回答。
巧七哼哼冷笑,“那不就行了!他们能抢我的,我难道不能抢回来!”
“对!”唐东安摩拳擦掌。
“对你个头!”秦满江恨不得一棍子敲死这两个鬼见愁。
巧七掉头朝后门跑去,就连秦满江气急败坏的呼喊都没能让她停下来。
江亭师范教师宿舍的陈设十分简单,只有一床一桌一椅,桌椅横竖都钉着许多木条,还是免不了摇晃,可见其经济的窘困。
屋内收拾得干干净净,行李箱放在一旁,微微开启,行李箱看来已经塞满了,只等最后合上。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王老师头也不回,“进来。”
果然是巧七,只见她背着手,神情紧张地进门,又迅速将门关上,可惜门已在摇晃,关也关不严实。
王老师看了她一眼,低头折最后一件衣服,淡淡道:“有话快说。”
巧七梗着脖子叫道:“钱是我嫂子辛辛苦苦攒着结婚的,不是你们的薪水!”
王老师冷冷道:“我们的薪水都由江校长掌管,我们也要吃饭养活家人,不找他找谁?”
他说得句句在理,巧七有些慌了,“反正……那是潇潇的钱,不是你们的钱,我得要回去!”
王老师冷哼一声,“你来晚了,你爸爸已经全部发完了,也才九牛一毛而已。”
巧七猛地把手从身后伸出来,手里握着一把剪刀,“从你开始,我一个个要回去!给钱!”
王老师愣住了,忽而长长叹息,“难怪大家都叫你傻七。”
巧七用剪刀对准王老师逼近,握着剪刀的手微微颤抖,怒喝道:“我就傻怎么着!有本事别惹我!给钱!”
王老师不退反进,巧七大惊失色,倒退一步,王老师一手扣在她手腕,剪刀掉落在地。
巧七瘫坐在地,呜咽道:“那是潇潇攒的钱,你们不能欺负人……”
王老师无奈摇头,从兜里掏出几张钞票,“这个算我给你哥嫂的礼金,别哭了,我知道你们很不容易。”
巧七将钞票一把塞在怀里,用力擦泪,“都是你们成天逼我爸爸妈妈要钱,害得我们家田地全卖光了,我们从小到大穷得只能上街去找亲戚要饭吃,我哥连婚事都没法办……”
王老师突然喝道:“别说了!”
门开了,江习庄冷着脸出现,后面跟着钱博书、钱璞玉、管平潮等几个老师。
江习庄抓着戒尺劈头盖脸打来,“你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王老师他们千里迢迢来江亭教书育人,我们感激还来不及,你敢说这种鬼话!”
巧七抱着头缩成一团,王老师一把抢过戒尺,“江校长,这不是孩子的错。”
江习庄急急道:“王老师,这孩子向来调皮,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王老师笑了笑,“您放心,我怎么会跟不懂事的孩子计较呢。”
江习庄拿出一封信,“这辞呈……”
王老师推拒,“这份辞呈早已写好,不管有没有今天之事,我都会提交。”
江习庄急了,“我夫人很快就会带钱回来,学校的经济情况很快就会好转,你尽可以放心!”
王老师不愿再纠缠,摆出送客的架势,“江校长,夜已深了,请回。”
江习庄呆愣片刻,终于放弃努力,怏怏而去。
“江校长……”钱璞玉追了两步,钱博书低声喝道:“璞玉,回来!”
钱璞玉停住脚步,忧心忡忡回望,钱博书一脸怒意,转身就走,钱璞玉看了看江习庄,默然跟上钱博书的脚步。
巧七捡起剪刀追了两步,回头冲王老师深深鞠了个躬,飞快地跑了。
辞呈静静躺在书桌上,王老师瞥了一眼,将最后一件衣服放进行李箱,用力合上。
小木盒摆在巧七面前,披了一身昏黄灯光,木盒上的戏水鸳鸯愈□□亮。
巧七小心翼翼地从兜里掏出所有钱放进小木盒,江月明端着热水放在巧七旁边,吐出两个字,“洗脸。”
巧七抱着木盒警惕地看着他,发现他目的不在木盒,而是蹲下来绞毛巾,对着他的背影挥舞拳头。
面前的地面,巧七挥舞拳头的影子一清二楚,江月明含笑看着地面,一滴泪掉进水盆里。
巧七迅速将木盒藏在抽屉里,江月明绞好毛巾递给她,巧七扭头不接,江月明摁着她脑袋给她擦脸。
“江月明,你这个混蛋!”
“骂吧,多骂几句。”
“江月明,你这个不识好歹的蠢货!你对不起潇潇,对不起我!”
江月明擦完脸蹲下来绞毛巾,“说起来是你对不起我,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你倒好,成天跟唐三鬼混,现在还没考上!”
巧七呆了呆,突然捂着脸哽咽,“江月明,我不想做江家的女儿,不想做你妹妹。”
江月明一愣,苦笑着摇头,“来不及啦。”
“外面人人都羡慕我们家的巧庄,可是你自己看看,巧庄除了穷和书还剩下什么,所有亲戚都不敢跟我们沾边,连个像样的婚礼都办不了,街上随便哪家都比我们强。”
这些话句句出自肺腑,巧七说着说着,愈发觉得委屈,用力擦了擦眼睛,可泪水还是止不住地落下来。
江月明犹疑许久,不知道该如何劝慰,看她哭得实在难看,终于艰难开口,“爸爸妈妈……都很好……”
“好能当饭吃吗!我知道你想走,我也想走!我每天都想早点嫁出去,生一堆孩子,他们想吃什么我就做什么,不会让他们满大街找东西填饱肚子……
外面传来江习庄的一声咳嗽,江月明迅速捂住巧七的嘴,两人相对沉默下来。
江亭师范的大门口写着对联:行是知之始,知是行之成。
门卫江十七跑来打开门,鞠躬道:“秦镇长好,江校长好。”
江习庄正送秦木森出门,两人冲江十七点头致意。
江十七讪讪道:“校长,夫人什么时候能回来?”
对于这些问话,江习庄早已熟烂熟于心,连忙客客气气道:“快了快了,回来我就发薪水,麻烦大家再等等。”
江十七欲言又止,叹息而去,江习庄脸色黯然,跟着秦木森走出学校,又疾步和他并肩而行,“秦大哥,您也看见了,教职工的薪水不能不发,再者这十多个新生都来自沦陷区,能活着走到这里都不容易,我们以后不能不管。”
“习庄,我不是不管,是真的管不了了。”
“薪水的话淑余已经去领了,你能不能救个急?”
秦木森苦笑,“这么多年,你哪次不是跟我说救个急,结果呢,钱全打了水漂,还得我从一分一厘地还,不止全家,全镇上下都怪我。”
“没法救急也没关系,可这些孩子只想求个吃穿而已,怎么就管不了呢?”江习庄说得又快又急。
“你哪次不是跟我说求个吃穿,结果呢,我把全镇的收入都填进去都不够!不止我,包括你家,汪家的家产,都赔进去了,还是不够!”秦木森也急了。
江习庄低头沉默下来,秦木森拍拍他肩膀,“习庄,我知道你心急,办学也得量力而行啊。”
江习庄抬头,“别的不行,能不能给我们一点菜种子,请一些老农夫来教我们种菜,我们种的菜收成总是不好。”
秦木森一愣,“我就知道你不会放我干休。行行行,你等着,我叫三泰从乡下请人过来。”
江习庄眼睛一亮,“要去乡下啊,能顺便带点荤菜回来给我们吃么?”
秦木森无奈,“绣娘养了几头猪,就怕她不舍得。”
江习庄得意起来,“我吃绣娘的奶长大的,你跟她说我要,她怎么会舍不得,快去快去。
绣娘是秦三泰的妻子,因为和江老夫人交好,江老夫人休夫之后,一直住在江上村的秦家老宅看家,从绣娘看到绣奶奶,始终没有踏入江亭镇半步。
对他这副到处死皮赖脸要东西的脾性,秦木森向来看不惯,气急败坏道:“那是她辛辛苦苦养大的,我说了不算!”
江习庄斩钉截铁,“算我买的,学校已经一周没开荤了!”
“你……你真是……你自己注意身体,都瘦成这样了。”秦木森无可奈何,默然走了几步,停住脚步,“如果没记错,月明的婚事就是这个月,你想怎么办?”
“现在大家都不容易,月明的婚事我不准备操办,大哥要来喝杯酒也可以,我让江四婆婆给你多做两个菜。”
秦木森犹疑道:“这……不合适吧?”
“月明也是这个意思。”江习庄不敢看他的眼睛。
“桂奶奶知道吗?”桂奶奶就是江习庄的母亲江桂子。
江习庄黯然,“反正十多年没来往,我们准备瞒着她算了。”
秦木森不免有些气苦,“这怎么瞒得住,你又不是不知道桂奶奶的脾气,而且你家巧七每天到处乱窜呢,恨不得嚷嚷得全镇的人都知道。”
江习庄一愣,指向前方,“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两人抬头,不远处,夫子渡小舟荡漾,江水悠悠。
江亭镇是兵家必争之地,长岭山脉驻着一个团的士兵,平时来去的军队更是数不胜数。军有军规,再者军队走的驿路跟水边的江亭镇还隔着一座莲花山,莲花山下就是镇公所和医院,秦镇长上任以来各项措施十分得力,军队大小事务都能解决,整个江亭丝毫不受干扰,井然有序。
江亭警察局就在江港街和上正街的交汇之处,门脸小得可怜,江亭警察局几个大字出自前清秀才秦炳蔚之手,倒是写得豪放大气,把正儿八经的门脸都比了下去。
虽然门脸小,门口冷冷清清,旁边墙上的公告栏一点不含糊,贴着各式各样的宣传标语。赵理拿出新写的“抗战到底”标语贴上,撕掉原先的“勿忘国耻”几个大字,扭头一看,警察局长汪争光喝得满面红光,叼着牙签走进来,哼着,“郎在那外头唱山歌,妹在屋里头织绫罗……你不唱山歌哪里有我,我不唱山歌哪里有人叫你做外婆……”(《长沙山歌》)
汪争光不知道想到什么好事,自顾自地呵呵笑,赵理连忙迎上,“局长。”
汪争光解开枪套连着枪一起丢给赵理,赵理接过来,笑嘻嘻道:“猫胡子来了,你去瞧瞧吧。”
“又给我惹事!”汪争光口里虽然这样说,笑容还是难以遮掩,带着几分踉跄急匆匆进了门。
局长办公室就在警察局堂屋进门左手边,汪争光推门而入,径直拿着热水瓶倒水,从盥洗架子上抽下架子上的毛巾丢进水盆。
巧七坐在沙发上,面前摆着炒米红薯片花生米等等食物,不过今天看来胃口不怎么好,所有盘子碟子一概没动过。
汪争光颇有几分诧异,绞好毛巾,静观其变,巧七仰着哭花的一张脸,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满舅,潇潇准备结婚的钱被我爸爸抢走了,你要给我们做主。”
汪争光心下大定,黑着脸气势汹汹朝巧七走来,巧七掉头就跑,汪争光一把扣住她后脑勺,给她胡乱抹了一把,露出灿烂笑容。
赵理提着热水瓶进来,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
汪争光将毛巾丢给赵理,把巧七摁在沙发上,凑近看了看,大笑,“呦,从猫胡子变成我们家巧七了。”
巧七气鼓鼓道:“满舅,我是来报案的!不是来跟你开玩笑!”
汪争光和赵理大笑,汪争光往她旁边一坐,“那你让我怎么办,把你爸爸抓起来?”
“不行!”巧七斩钉截铁。
“那把你妈妈抓起来?”
“不行!我只想要回我们的钱!那是潇潇准备结婚的钱!”
汪争光叹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爸妈妈什么德性,钱怎么能落到他们手里呢。”
巧七擦了擦泪,“我也没想到潇潇会给我那么多钱,钱是我手里丢的,我一定得要回来。”
汪争光摸摸她脑袋,“行了行了,别哭了,等你妈妈回来就有钱了。”
巧七一愣,“你不是跟我妈妈闹翻了吗,怎么知道她去领钱了?”
汪争光尴尬地撇开脸。
赵理笑道:“还不是你自己到处说的。”
巧七疑惑,“妈妈还没回来,会不会有危险呢?”
汪争光顺口道:“不会不会。”
“你怎么知道不会?”巧七瞪圆了眼睛。
赵理闷笑两声,汪争光冲他喝道:“出去!”
赵理忍着笑端着水盆走了。
巧七哀哀唤道:“满舅,你快想想办法吧,我爸爸和哥哥简直就是土匪强盗,两个人联手把钱抢走了。”
汪争光一愣,“怎么,你哥也有份,他不结婚了?”
“我就是气他这一点,我辛辛苦苦给他弄钱结婚,他倒好,连潇潇的钱也敢抢!”
巧七为了壮声势,跳起来拍桌子,“不行,这是给我的!必须还!”
“得了,钱进了那个无底洞,你就是杀了你哥也拿不出来,赶紧回家。”
“满舅,求求你想想办法吧。”
汪争光掏出几个铜元拍在她手心,“快走,买糖吃!”
巧七将铜元拍在桌上,“我又不是来找你要钱!我是来找你报案!”
汪争光笑眯眯唱歌,“郎在那外头唱山歌咯……”
巧七气呼呼走了,走到门口又折返,抓着铜元跑了。
秦老夫人为秦炳蔚添好饭放在他面前,秦炳蔚不动,谁也不敢动筷子,秦木森频频回头,好不容易才看见秦满江气喘吁吁跑进来,冲他直瞪眼,“跑哪去了,快吃饭!”
秦满江拿起筷子看了看,又放下筷子,赔笑,“爷爷,怎么不吃?”
“这两天忙什么呢?”秦炳蔚声音低沉,不怒自威。
秦木森连忙出手相救,“月明要成亲了,小五是他的兄弟,难免要帮帮忙。”
秦炳蔚拿起筷子,“吃饭吧。”
秦满江小心翼翼拿起筷子,背上全是冷汗。
秦木森看了秦满江一眼,“父亲,他已经20多了,能不能让他出去谋个差事?”
“好啊!”秦满江立刻雀跃起来。
“不可,家里不缺你这份薪水,不管出了什么事,你年纪轻轻,学业不可荒废,明白吗?”
秦满江蔫了,“明白。”
秦老夫人无奈地看着几人,“快吃饭吧,菜都凉了。”
秦炳蔚点头,“夫人,你请媒婆物色几个靠得住的女人。”
秦满江呆了,“爷爷,我不着急!”
“给木森找一个伴,家里太冷清了。”
秦木森愣住了。
秦老夫人笑道:“早就物色好了,江亭师范有个30多岁的老姑娘挺合适,就是怕人家眼光太高,不肯做继室。”
秦炳蔚瞥向秦木森,“钱教授的女儿?”
秦木森连忙接口,“她叫钱璞玉。”
秦满江低头闷笑起来。
秦木森恼羞成怒瞪他一眼,“快吃饭!”
秦炳蔚看着秦满江:“至于你……”
秦满江心头警铃大作,迅速坐直放下筷子。
秦老夫人忧心忡忡看着秦炳蔚,“有什么话就不能吃完饭再说。”
秦炳蔚没有理她,“小五,江家的这个巧七姑娘……”
秦满江迅速接口,“我们是兄弟!兄弟!从小拜了把子的!”
“什么兄弟,胡闹!那是个大姑娘!”秦木森急了。
秦炳蔚一笑,“木森,我们跟江家知根知底,江家姑娘虽然调皮,娶进门好好管教就是,你得空去跟习庄说一声,他不会不答应。”
秦炳蔚忽而黯然,“巧庄少一个人吃饭,对他也是好事。”
秦满江忽而想到与江月明情投意合的潇潇,怒不可遏,起身就走,“都到民国了,不兴包办婚姻,我难道就不能找一个自己喜欢的!”
大家似乎都说得太累,无人叫他一声,秦满江冲出门,惊奇地站定,门外,秦三泰缩在墙角,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活像一只丧家之犬。
秦满江对他的厌恶又多了几分,冷冷斜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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