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三十二、展矣君子,实劳我心上
端端给润凤操琴,势必要和她一起去堂会,好在兰生是大轴,不会太早来后台,待润凤开始扮妆的时候,她就躲到角落里,一霎时历历往事纷至沓来,直觉五内如催,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外面一阵喧嚷,有人高声叫道:“夏老板到了,夏老板到了。”摩肩翘首,就见众星捧月般拥着一个人进来。
端端眼眶一酸,眼泪汹涌而出,想要看清楚,眼睛却被泪水模糊住了,再睁开时,兰生已进了单独的化妆间,又哪里再瞧得见。
待到堂会戏散,润凤被人请去吃饭,端端随戏班先回住处。她的屋子离润凤不远,但环境却相差太多,小风唏溜溜从窗缝间透出,被窝里本该是最温暖的地方,无奈她天生体质寒凉,缩了缩手脚,还是不能暖和,也就起身,把棉袍用力裹了裹,帽子遮严脸,踱到屋外笼炉子。
院子里还有几人正在对戏,走台的嘴里咚咚呛其呛,一人抱着胡琴唱道:“听谯楼打三更——”另一人插嘴说,“唱错了,是打五更。”那唱戏的笑,“老板还没回来,五更也只好算三更了。”
端端走到窗户底下,找来一些纸屑木炭,慢慢塞到炉子里去,用火柴燃着了。这时门外响起汽车喇叭声,门口有人大声喊道:老板回来了。
端端正想迎出去,一眼瞥见润凤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月光淡淡照在他脸上,但见眉目温和清雅,却有一种藏不住的愁倦,端端身子像被电打了一样,不自禁向后一缩,急忙背转身去,手里拿了火筷子,下意识捣着碎纸。手里火筷子冰凉粗糙,一下下磨着掌心,传来麻麻的刺疼感。
只听脚步杂沓,接着冯氏哎哟一声惊呼:“凤儿,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娘找他算帐去。”
端端听了这话,不免担心润凤,微微偏过身去看她。
润凤脸上泪痕狼藉,烫过的头发也略见凌乱,左颊红肿,似乎是吃了亏,她拿着手绢抽抽咽咽道:“这戏是没法唱了……”
只听兰生劝道:“大娘,你别担心。筱老板刚才受了一点惊吓,先让她进去喝杯热茶缓一缓。”行了个鞠躬礼道:“我就告辞了。”
润凤呀了一声,颤声道:“夏老板,您先别走,请进去坐一坐。”
兰生犹在迟疑,冯氏已跺脚道:“快请进来吧,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我还犯着糊涂呢。”当下就把兰生拥了进去。
端端靠着窗边站着,听不见里面说什么,每个人表情却看得清楚。冯氏亲自端茶,递到兰生手里,兰生忙站起来,双手接过,全没有一丝架子,冯氏眉开眼笑,絮絮说了许多。兰生神情温和,微笑着倾听,显得十分耐心。倒是润凤顿顿足,有些发嗔的模样,眼睛时不时瞟向兰生。
屋子淡黄的灯光,融和温暖,屋外却越发冷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练把式的人都散了,只剩端端一个人捅着纸灰,袖口早已污了大片,纸灰飞飞,呛得她不住咳嗽。
一时炉火烧起来,她用火筷子挟着煤球,准备扔在炉子里,偏那筷子不受使唤,走到半路,就滚落在地上,煤球撒了一地,屋子里的人送客出来,撞到这一幕,冯氏走过来斥道,“你也真够灵巧的,连个炉子都不会生。”
她的身体正好挡住了兰生的视线,端端借机低头走开,避到墙后转角处。
四周纸灰乱飞,烟气腾腾,兰生见有几个煤球滚到脚下,就拿火筷子逐个捡起,润凤见他动手,连忙取来铁簸箕接住,倒在炉子里。冯氏连声道:“夏老板,这种肮脏的事哪能让您做呀。凤儿,你也别沾,当心弄污了衣裳。”又扬声叫:“人死到哪里去了?”
兰生笑笑说:“没关系,就快好了。”
温暖的声音,如同严冬的一盆炭火,让人只想贪恋地偎过去,偎过去……端端像坠在梦里,可是既便是梦里,她也不敢靠近,那蓝越越的火光,映着他细长的手指,显得分外洁净白皙,晚风吹散烟火,送来熟悉的气息,似乎仍在城南的那间小屋子里,彼此温柔相对,呼吸相融。
但此刻她只能躲在一角,扶着墙偷偷看他。
听见润凤轻声说:“我倒点热水,你把手洗干净了再走。”她顿了顿又笑,“否则人家看见,还以为夏老板去挖煤窑了呢。”
端端只觉双眼发痛,眼泪哗哗淌下来,被风吹着,脸皮都像麻木了一样。直到润凤送兰生离开,她仍然站在墙边一动不动。
汽车发动,又过了一会儿,门声吱呀,润凤慢慢踱回来,借着月光,可见看见她脸上略带了一抹红晕,倒显得脸颊没有那么肿了。
端端走出来,烧了一壶开水进屋,绞了热手巾递给润凤,润凤红着眼圈道:“今天如果不是遇到夏老板,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又恨恨骂,“姓王的该死,我以后再也不理他了。”原来两人吃饭,却被对方的太太赶去大闹了一场,还好兰生他们一行人也在这个饭店吃饭,兰生出面劝下,又亲自开车把她送回旅馆。
端端轻声劝道:“快别哭了,明天还有戏呢。”
润凤忙取过镜子来照,“万一明天眼睛肿了,扮上可难看死了。要是让那些小报记者看到,还不胡编乱写的,我宁可回戏。”
“回戏可不成。”冯氏说着走进来,“不说戏院不肯,就是座上也不能答应呀,你这一回戏,不把这些日子攒的人缘都丢了。”
润凤赌气把镜子一撂,“你心里只有唱戏挣钱,我可是被人打了一巴掌。”
“哪天娘替你打回来还不成么?好凤儿,娘的粮又要断了。”冯氏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你把钱给我就行,我自己去买。”
“省了吧,倒是叫旁人还放心些。”润凤哼一声,“我好容易弄到今天这个局面,要是再为还你的赌债毁掉,我只好找根绳子上吊了。”
冯氏听了这话,不由冷笑:“不是做娘的生你这好模好样儿,你就有这些包银拿?倒说我花你的呢。身边白放着财主,你随便喂两壶米汤,百八千的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润凤气得脸色发白,“你当别人都是傻子呢,没有便宜可沾,就往你身上使钱。您也得替我想想,名声搞臭了,还有什么好人家肯要我,我也有老的日子,到时可没有个女儿卖喉咙养我,手里又积不下一点儿钱,难道等着填沟吗?”
冯氏见女儿发怒,不由放缓声气,“看你这孩子说的话,做娘的哪能存心耽误你,当初你嫁姓林的,是做小,若是寻个一夫一妻,娘就是给讨债的逼死,也绝不来搅你。
端端背身走到一边,润凤皱眉道:“这是说咱们的事,你别拉扯人家。”
冯氏叹口气:“我说的全是实话,那些当官的谁能娶你当正房太太,做小事小买卖的,你也看不上。倒不如——”瞅了瞅润凤神色,“倒不如找个同行,彼此都知根底……”
“去去去……乱说什么呢。”润凤急忙打断,一边推冯氏出门,一边从怀里摸出两张钞票,往她娘手里一塞,“就只这些,再多可没有,我要睡了。”啪地一声关上了门,回过身子,脸上犹是红红的。
端端也待回房,却被润凤拉住,“这两天冷,你那屋子就别回去了,和我一起睡。”顿一顿又道:“我有话跟你说。”
两人铺好床,端端坐下等她说话,她却良久不语,坐在梳妆台前,拿木梳一下下通着头,半晌才说一句,“夏老板……人挺好的。明明认出我了,半句轻薄话也没有,真厚道。”
端端只觉心酸意麻,轻声道:“是,他是厚道人。”
润凤又问:“你和他认识多久了?”
端端想了想低声道:“只比你稍微早一点儿。”
润凤放下梳子,回头笑道:“我从前认识的那些唱旦的,整天忸忸捏捏,讨厌极了,他……倒是一点也不这样。”
端端想兰生虽然相貌俊美,却向来持重如金,台下和人相处,更不肯稍露轻佻举止,这几年多和文人相近,气质自然和润凤平日所见的旦角不同。润凤虽对堂会上的其他人物也臧否几句,但显然对兰生的印象最深,言来语去,只绕着他说话,端端只得勉强应对,待润凤洗过脸,又重新烧水。
润凤上床偎在被子里,“对了,夏老板还问起你呢。”
端端脸色一变,“问我?”
润凤却没有注意到她神情有异,“是啊,他问我的琴师是谁,我看你躲了,知道你不愿见从前认识的人,就说是我姨家的表弟。也不知他想起什么伤心事,唉,那神情,我看着心都要跟着一起难受了。”
端端背转身去,微微仰起头,不让泪水流下来。润凤继续道:“当初我帮你拿他的出师纸,也是无心,难得他倒一直记着,那时候你这个小坏蛋,骗得我晕头转向,这么好的人在那里,我都没有多看一眼。
端端强笑道:“现在看也不算晚。”眼睛却肯不和润凤的目光相触,开水扑噜噜响了,她伸手去提壶倒水,却忘记拿抹布垫着,不由啊地叫出声来,含着手指急退了几步。
润凤跳下床,扶过她烫伤的手,“让我看看,怎么这么不小心,呀,手指头都起泡了。”她拉开抽屉,拿出药水和纱布,替端端处理了一下。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知道烫成这样是拉不了琴了。润凤笑了笑说:“看来明天真得回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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