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二十二、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下
端端开始找房子,尚云鹏这次回来,离婚的事万一谈不拢,她也要有个摆脱纷扰的容身之所。不便大张旗鼓,只托了继六太太帮忙代寻。可惜一连看了几处,都不合意,票戏的间歇说起来,继六太太也替她犯愁,“其他的倒好说,难的是要立刻腾房子,你时间又紧,一时间到哪儿找去?”
兰生在旁边听见,便问:“林小姐要赁房子么?”
继六太太瞟了他一眼,笑说:“夏老板识得人多,是不是有好介绍?房子大小不拘,要紧的是环境好,水电齐全。”
兰生想了想说:“倒是有一处,只是地点偏些。”
端端本就要找清静一点的地方,于是约好了时间去看房子,因为想尽快安顿下来,所望不敢太奢,及至到了地方,倒有些出乎意料,门前有一个小小的荷花池,这时荷花虽谢,却又无穷碧叶层层叠叠,把水流都淹住了,让人未见房子,先有三分欢喜。
慢慢行至里间,屋子两明一暗,带着前后院,前院一株洋槐葱葱郁郁,如果搬一把藤椅,到这树荫下看小说,应别有一番惬意,后院种着茄子觅菜之类菜蔬,扁柏树编着篱笆院门,又有一些藤蔓类的植物缠缠绕绕,碎石子曲折到厅堂,真有曲径通幽之感。
端端前前后后绕了一圈,向兰生问道:“这房子要赁要多少钱?”
“三十块钱。”
端端倒有些诧异,照她估量,市价五六十元总是值的,这也未免便宜太过,况且北京租房子向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第一个月要交四个月的房租,就是所谓的清三份,他竟然提也不提。心里一打转儿,转头笑问:“夏老板,房子是你朋友的么?”
兰生不愿说谎,只好笑而不言。
端端弯腰去看院子的里菜蔬,微微笑道:“你这朋友真豪爽,他既不缺钱,又何必往外租呢?”
兰生轻咳了一声说:“不瞒林小姐,这房子是我的。”他低头自嘲一笑,“像我们这种人,赚了点钱,总不能免俗要买两处房子,原是租给了一位参事老少一家,最近他得了关监督,合家搬走了,把房子腾了出来,我想空着也是白空,倒不如便宜一点租出去。”
端端看他一眼,“要租出去也不必压这样低的价,六十元也有大把的人抢着租。”
兰生向东面指了指,“其实隔壁还有一间,是我每年歇夏封箱的时候,过来自住的,只图一个清静。去年被那一家七八口人闹得狠了,今年选租客兼选邻居,未免挑剔了些,租金也就不敢要得太高。”
端端沉吟了一会儿,“话不是这样说,房钱该多少便是多少,我不多给,只按你上次租别人的价钱付吧。”兰生只好依她,收她和那参事一样的租金。
端端租好了房子,就着手买东西布置,其实家具都是现成的,需买的不过是些窗帘桌布之类,她这次回北京,身边服侍的人只有继六太太介绍的胡妈,吩咐她收拾了常用的衣裳物件,就一起搬过来住了。反而是兰生很少留在这边,但他既答应了端端,就算再忙,每星期总要挤出一两天来陪她排身段、练唱腔。
《定情赐盒》这折戏身段不算多,所以学昆腔的常拿这出戏来开蒙,但开场要由宫女、太监一起合唱“合头”,还有个戏份虽不多却又很重要的高力士,端端想一想身边的人,只有继六爷文武昆乱不挡,便邀了他,其宫女太监都是曲社的曲友充任。
这时候已经是深秋了,端端回家路过果子铺,闻到一阵阵水果的清香,便踱过去挑捡,买了一兜鸭儿梨和几串葡萄。几步路犯不上雇车,但因水果新鲜,买得多了些,沉甸甸直坠着手,过了对街,听到铃铃的车铃声,一辆黄包车在前面停下。
端端抬头,见兰生下了车,紧走几步过来,他左手捧着一捆晚香玉,右手向她伸过来,“我来拎吧。”
端端将手果兜递给他,自己接了花嗅着,笑道:“这花是送我插瓶的么?”
兰生拎了水果笑说:“屋子空太久,气味不好,我想晚香玉的香气比较浓,或许可以遮盖一下,经过花摊子的时候就顺手买了些。”
端端凝视他两秒,微微一笑,“你真细心。”
兰生给她看得一颗心晃晃悠悠,许久也落不定。
两人都不说话,秋风送几许凉意,端端紧了紧脖子上的大红毛绳围巾,院墙里伸出来的槐树枝桠,轻轻筛破金黄的阳光,槐树叶子浓浓密密遮着两扇门,偶然有黄绿参半的落叶,打着旋儿,不急不徐地拍打着□□墙。手里的晚香玉不必风拂,自有一股浓香,从街上一路香到屋子里。
兰生自己的房子,他当然是熟悉的,但因为经过她的一双手,却无处不透着新奇别致。淡绿的仿古灯罩下,是温暖柔和的光。墙上的斜挂的古琴,让他想起西山的书房,桌上的曲本子,又似继家的芭蕉荫下,似乎还有胡琴声在梦里伊伊呀呀地拉着。
进了大厅,胡妈招呼夏老板,她以前在继家做过事,也认识兰生,所以不待端端吩咐,便自去洗水果沏茶。
端端将晚香玉插在一只胭脂水花瓶里,拈了一朵小白骨嘟含笑说:“最好就是这种将开未开的样子,真正全开,又没意思了。”
花瓣如瓷人如玉,相映可入画中,都说酒饮微醉,花看半开,是最有情味的境界,兰生觉得自己这一刻就有熏然薄醉的感觉。
他定了定神,从怀里取出两本旧书,“这是我在琉璃厂找到的,你看看是不是?”
端端翻了翻,这两本都是明人写的音韵书,自己找了很久没找到,偶然和他提过一次,他竟然留了心,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猜也猜得到,寻这种僻书一定费了不少功夫。这样的用心,不能不感。这时候胡妈提了一壶茶水进来,她便喊了一声等等,转身走进内室,另拿了一个茶罐出来。
胡妈忍不住分辩:“小姐,我沏的已经是顶好的碧螺春了。”
“你懂什么,我这茶叶有杏子香味儿的。”端端说着从博古架里取了一把青花瓷壶,拿热水烫了一遍茶壶,又拿手帕把一只墨绿海杯揩净,亲手沏好了茶水,递给兰生,笑说:“你尝一尝,是不是有杏子味儿?”
兰生啜了一口茶,“果然很清香。”
端端矜持地笑笑,“西山的秋杏,味道特别正,城里果子铺买的根本不能比。”
兰生又喝了一口,微笑道:“果然,这香味儿越品越醇。”他心底浮着欢喜,又不敢让这份欢喜太过肆意,咳了一声岔开话题:“前天继家起社,你怎么没去?”
端端曲牌虽熟,做工却不擅,在继家排练的时候,自然有人说她手足僵硬,身段欠佳,不似杨妃,她心里有气,去得便没那么勤了,这时听兰生问起,叹道:“闹戏醋的人太多,一想起来就让人懒得去。”
“咱们把戏排好,别人就说不出闲话。”
“我以前看你演,也不觉得怎么难,轮到自己身上才知不易。”端端站起身慢慢走了两步,“这样算是足不出裙吧。”
兰生站在她旁边,唱了句:“下金堂——”一步一步做出下台阶的样子,端端跟着他走了两步,“是这样么?”
兰生一边给端端解释,一边示范给她看,杨妃怎样跟着唐明皇走三步,脚步既不能大,也不能小,既要显出贵妃的身份,又要有女子的袅娜。
一步一收,瞥着台阶,又顾盼着唐明皇,表情极是微妙。
端端用心记住,两人又走了两遍,兰生接唱:“笼灯就月细端详,庭花不及娇模样。”笼袖背手,轻轻碰一下端端,去看她的脸庞。
端端含羞低头,羞涩中又有喜悦,虽不外露,可是整个人都在喜悦里。
谁说她不会做戏,这眼神相触,情韵流动,让兰生只觉得恍惚,一霎间竟分不清戏里戏外。
此夕欢娱,风清月朗,笑他梦雨暗高唐。
这种情境是想都不敢想的,他心里一念欢喜一念愁,不由痴痴望定端端,端端讶然道:“怎么了,我又有哪里做得不对?”
“没有。身段表情都很好。”他侧过脸,不去看她的眼睛,“你不要着急,这总不是一日之功。”
端端嗯了一声,将兰生所教的杨妃身段从头练起,屋子里晚香玉的香气似乎越发浓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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