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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二十一、子不我思,岂无他人下


  

  小莲芬和兰生都是自己挑班,同台的机会并不多,但是每到京城里达官贵人家的堂会,总少不了两人合作的一出《樊江关》,扮妆的桌子近在咫尺,说话声很难听不到,这时小莲芬的跟包一边忙着他穿水衣,一边笑问:“老板,昨天拿回来那套行头,瞧着真鲜亮,是继六太太送的吗?”

  小莲芬矜持地笑笑,“不是她,但常跟她在一处。” 兰生听得清楚,不由心头一阵乱跳,旁边有好事的凑到跟前接口调笑,是六太太的那个侄女儿罢,她丈夫不是个什么师长,你小子胆子也够大的。

  “想吃鱼就别怕腥。”小莲芬撇撇嘴,“他们夫妻若是好,太太怎么会一个人跑回北京。我打听过,只林家那座老宅子就值两三万,何况在外面还有不少田地收租呢,如果真能哄得她欢喜,包起座来,只怕也不逊于兰生的那位王太太。”又向兰生转过脸来,嘻嘻笑问:“我这么说,你不生气吧。”

  兰生穿好了衣服扎好了靠,不仅不热,背上好似被冷水洗过了,从骨头里透出寒气来。她曾经皮里阳秋地说,那夏老板以往受禄,必定有功了?她把他看成什么样的人,她想结识的又是怎么样的人?难道一切真如小莲芬所说,她和尚云鹏的感情不睦。

  好也罢,歹也罢,不过唱一回戏,何必先拒人千里,自设樊篱?

  她要唱戏,他陪着她,她要下地狱,自然也是他陪着她!

  兰生起身走到小莲芬跟前,含笑说:“这有什么气好生?莲芬,你不是一直喜欢我那副点翠头面,我拿它和你换这行头,怎么样?”

  他所说的点翠头面乃是用上百只翠鸟羽毛制成,绮丽华贵,极具巧思,小莲芬艳羡已久,这套女蟒珠冠虽也精致,论珍贵却远远及不上那一件,这时听他愿意以贵易贱,不由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你说真的?”

  “那套太华丽,不合我的路子,倒是这一套实在些。”兰生说着吩咐跟包回家去取,小莲芬摆摆手说不用急。一时前面的戏到了尾声,两人准备出场,像这种唱熟了的大路戏,该有好的地方一定有好,座上有不少两人的捧家,但听噼噼啪啪,掌声不绝。

  其中竟有不少女眷的声音,年轻女眷捧角,大多不分戏好戏坏,先看脸孔生得如何,生得俊的,八分好立刻变成十分,生得丑陋,十分好也要打八折,像夏兰生和小莲芬他们,台上结束登场,男子眼中,胜过庸脂俗粉,太太小姐们的眼里,又是翩翩男儿,所以一出场来,莺嗔燕咤,就唧唧哝哝说个不休。

  继六太太也在楼上看戏,这时撇撇嘴,低声问身边的端端:“你想好了没有?莲芬的玩意儿也不差姓夏的什么,听说秦二小姐,许太太已经开始练了。咱们要么不唱,要唱就得震她们一下子。你别懒洋洋不上心,把功夫都白耽误了。”

  端端也知道这次第一舞台的义务戏可算名票齐出,规模不比以往,但她一来有点怕小莲芬的腻歪劲儿,二来又摸不清继六太太的心意,所以一直拖延着,便笑笑说:“不如六婶您亲自上场,陪我演一回吧。”

  “我唱南曲总要连腔,平时玩玩儿还成,这种场合,可别上去丢你的丑了。”

  两人说话间,又是啪啪的掌声,这是捧小莲芬最力的一位小姐在表示她的好感,台上的小莲芬也不是木头人,目光不住射过去,和她打了几回无线电,继太太太冷眼旁观,大皱眉头,“这是听戏么,简直是在耍骨头,我可真不爱看。”含着怒容起身,甩袖走了。

  端端以为继六太太这次定是动了真怒,要和小莲芬绝裂了,想不到几天后在联珠楼见到他们两个,竟和往常一样谈笑风生,晚上开了牌局,还非拉她凑一脚不可。端端于打牌这件事,本来不大会,后来和尚云鹏一起,少不得要应酬那些上司同僚的太太,虽然也能玩几把,精通却谈不上,这时上手小莲芬发了一张七筒,便犹豫不知该不该吃,却听身边有人道:“没用,起张吧。”

  端端回头看去,只见那人一身宝蓝色细丝驼绒长袍,眉目清润,向自己微笑点头,不是兰生是谁。

  端端板起脸,有心不听他的,细看手中牌,这张七筒确实没有用处,起了一张却是三万,依旧没用,便想随手发出去,却被兰生一下子按住,指着西风道:“打这个。”一触之下,好似春风拂过指尖,凉润中带着温软 ,端端怔了怔,依言发牌出去,却给下家那位太太碰了,继六太太笑道:“你这个军师,你叫人放炮的么?”兰生笑笑不答。

  端端再看手里,原是一对西风,心想莫不是鬼迷心窍了么,回头瞪他一眼,却对上他温和的目光,心下疑惑,此人何以前倨而后恭?

  旁边小莲芬瞅一眼继六太太,笑道:“庄家还是小心吧,兰生打牌可是很高明呢。”说着打出一张发财,端端不及多想,只好接着把另一张西风也打了出去,再看手里的牌,简直一塌糊涂。记得当初兰生打牌不过尔尔,全靠六太太放水才能嬴钱,就算今天士别三日,有所长进,这一手烂牌,又能玩出什么花样?

  当下也就不再费心思,只随便依他的话发牌,不想几轮下来,连吃带碰,手里又挨了两张,竟然和了一把三翻牌。

  接下来两圈,端端也不知道是自己手风顺,还是兰生打牌确实高明,竟然一翻两翻,和了好几牌,这时继六爷吸饱了烟,也进来观局,端端便起身相让,继六爷笑道:“别呀,你手风正顺呢。”

  端端摇头:“六叔替我两牌吧,这屋里真热,我得出去透透气。”她说是让继六爷替牌,其实交待了继家的仆妇一声,就取了手袋,径自下楼去了。

  走了几步,听到后面有脚步声跟上来,那人唤道:“林小姐,请留步。”

  端端回头笑道:“筹码我没拿,夏老板的头儿钱,不该和我要。”

  兰生看她一眼,又垂下眼睑:“你,你还生我的气?”

  端端原打算不再理这个人了,但想到他刚才有意示好,似乎又没有那么生气了,走了几步,踩着地上的花影道,“其实我已经想通了,哪个红角没有脾气,捧角的偏偏要往上凑,本来就是两个大钱一顿——”

  兰生没听明白,问了一句:“什么?”

  “你没听过么?”端端故作诧异,“两个大钱一顿,好贱的骨头呀。”

  兰生被她这么一挖苦,连腮带耳都红起来,低声问:“那你要怎样才肯消气?”

  端端想也不想,“自然是义演那天,你同我配戏。”

  兰生哦了一声,“我同你配戏,行头呢?”

  行头早送给小莲芬,端端对上他目光,明白他是知道这件事,故意有此一问,不由哼道:“没有了,这回得你自己制。”

  兰生笑道:“自己制也没什么,不过这回我想唱大冠生,平时难得这样的机会。”顿了顿又解释说:“对舞的时候,也更好看些。”

  女生男旦,身高未免不谐,他说的倒是实情,反过来想,也许台上所扮的女子再娇柔,骨子里也是男人。唉,何必理那么多呢,她只是借他唱一场戏,唱戏就有曲终人散的时候,认真究诘只是添自己的烦恼,于是点头,“果然都到义演的时候来反串,你不会是第一次唱大冠生吧?”

  “还怕我唱错曲牌么?”兰生笑了一下,“这一折是学昆腔的开蒙戏,挨的打最多,别的或许会错,这一折总是错不了的。”

  端端因爱这出戏词藻清丽,所以生旦的曲子也都能唱,两人一起拍过许多遍,彼此的默契也有,似乎真没什么可挑剔,她却忽然哎哟一声,见兰生疑惑地看过来,才笑道:“我刚刚想起来,从前票友清唱的时候,我故意抢你的板,害你出丑,如果到时候,你给我这么报复一下,我不是要糟糕吗?”

  兰生也笑,“谁让你当初随便戏弄人,现在知道厉害了。”

  端端叹一声:“找名角同台,虽说不易出错,可也不易见好,就是不存心啃你,相形之下也要见拙的。”

  兰生见她虽然叹气,脸上却无愁容,显然故意拿话来僵他,心里有些好笑,便举起手来笑说:“那我来发个誓好了,一定捧着角儿唱,决不乱洒狗血。”

  端端伏下身子格格地笑,半晌也不直起来,兰生忍不住俯身去看她,“还没笑够么?”距离陡然拉近,阳光照着他脸庞,形成一道温暖的弧线,鼻端似乎能闻到他身上的干净气息,端端心跳一促,一时间竟有些酥软的感觉。

  她从前做女孩子的时候,和兰生相处,比这更亲近的时候也有,但一来天真未凿,二来心里又满满都是家桢,从未作过他想,这时跳出迷障,回思前情,不免心有所触,忽听到远处有仆妇的声音喊夏老板,慌乱中忙推了兰生一把,“你快上楼去吧,一定是六叔六婶找你。”说着急匆匆转身走了。

  兰生却不动,怔怔看她背影,斜阳正浓,照在一草一木上,让人觉得光阴无尽,院子里花儿匠正在引水浇花,嘎嘎声好像胡弦似的,不知什么花的香气缭缭绕绕,像是心底最初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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