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茑与女萝,施于松柏上
兰生受了这些年苦,终于摆脱了乔金喜的禁锢,取的是陈纤云的折中之法,出师后两年的包银仍交给乔金喜一半,乔金喜再不甘心,也知道事无转圜,不能去犯众怒了。端阳介绍兰生拜到陈纤云门下,初时陈纤云因为怕被说他抢人徒弟,坚决不肯收,后经辛伯荪说合,才勉强答应指点。
兰生刚出科,还没有能力自己挑班,过了年开戏,先搭李永胜的班。这个李永胜就是赌昏了头,错把八十念成别十的那个老生,性情褊狭,不肯容人,好在兰生谦谨浑和,遇事不争,几个月唱下来倒也彼此相安。
林家兄妹时常去捧兰生的场,有时也去看润凤,端端这时日子以来,一直想和润凤说清楚,但是一对上脉脉含情的双眸,就觉得舌艰齿涩,这样一天天因循下去,越拖越难开口,简直不敢见她,这天好容易鼓起勇气来找润凤,不想到了后台,却听说她因常和戏班预支包银,已被辞退,端端不知道她的住处,只好留下了自己的地址,怅怅而返。
接下来画社要筹办振灾会,端端帮忙检点画作,也就忙得无暇他顾。
书画赈灾会设在一处有名的私家公园,由宣南画社社长主持,画界诸人都拿出自己的作品和藏品义卖,所筹款项用于救灾。来的自然都是各界社会名流,汽车马车几乎将巷子挤得水泄不通。
这种场合少不了艺术表演,兰生应邀而来,戏码虽排在前面,也不甚在意,演完卸妆,来到大厅,下意识搜寻端端的身影,见她正在厅中看画,穿件浅碧旗衫,恰如初春的一株亭亭翠柳。
兰生第一次见她穿女装,不由有些目眩神移。正想过去招呼,却见两个西装少年上前将端端围住了,一人拿着卷轴,向她笑道,“密斯林,你的画画得真好,定价简直跟那些名画家一样高了。”另一个举着两把扇子:“折扇一送来就被大家抢光了,我自己也买了好几把呢。”边说还边展开扇面给她看。
端端淡淡一笑,说了句多谢,就转过身,瞥见兰生,竟撇下那两个少年,含笑向他走过来,笑说:“这里人太多,咱们找三哥去。”说着携了兰生的手出了大厅,长吁口气:“真是想安安静静看会儿画都不行。”
兰生受宠若惊,跟着她走过转廊,绕过假山,看见一个小花园。其时初春天气,草木先知,杨柳都抽出嫩黄的叶子,长条依依向人,他走在端端身边,只觉暖风熏人欲醉。
湖边水阁有几人在围坐谈论,端端远远看见三哥端阳,就走了过去。原来今天虽是卖画振灾,但因书画界的行家齐集,便有许多雅好收藏的人,携了自己二三藏品,来这里交流赏鉴,若遇到心头所好,或买或换,也能成就一段佳话。
水阁中间一个青年正对着一幅展开的石涛山水,辨别真赝,只听他从年代、笔法到款识、印章细细讲论,赏鉴之精,见识之博,直说得那幅画的主人也连连赞服。
众人见他眼光既好,态度又谦和,纷纷拿出自己随身带来的书画让他品评,其中有前人名品,也有画坛新作,那人不过寥寥数语,褒贬都极精当。
兰生虽不大懂,但身旁端端看到会心处,就低声讲给他听,毕竟学过一段时间书画,不完全算外行,只听了一会儿,就发现端端和那青年的看法竟有不少暗合的地方,只是端端学东西不求甚解,一说到典故,细处就含混了,不及那青年讲得清楚明白,整个人仿佛像一部字典似的。再看他彬彬儒雅,年纪不过二十多岁,并不比自己大多少,想不到竟是这样渊博。
端阳也取出一轴画,向那青年道:“徐先生,请帮忙看一下,我这幅八大山人怎么样?”
画轴一展开,端端就蹙起眉头,兰生察觉到,忍不住轻声问:“怎么了?”
端端在兰生耳边小声道:“这是我画的,不知怎么杂在里面带进来。”又顿足,“三哥要试他的深浅,也不能拿我从前临摹的画啊。”
端阳的表情却是一本正经,“这幅《眠鸭图》可是我花大价钱买的。”
那徐家桢听了,俯身仔细看画,呀了一声道“只怕您上当了,这应该是近人仿作,并且在仿作中也不算上品。”
端端听了这句,顿时连腮带耳都红起来。
端阳咳了两声,问道:“何以见得呢?”
徐家桢哪知作画人在眼前,解释道:“八大山人的眠鸭,回脖闭目,沉稳内敛,孤傲之气,透纸而出,笔墨也是恣纵苍劲,再看这幅画中的眠鸭只得其形,未得其神,行笔用墨,都不够圆熟,想来这人年纪尚轻——”
端端脸色越来越红,上前一把抢过画,愤愤道:“本来就画得糟,还拿出来现世做什么?”徐家桢见一个少女忽然发怒夺画,不由吃了一惊,不便和她争执,手一松,那幅画就被她劈手夺过。
端端看也不看众人,卷起画轴就走,兰生急忙跟在后面,见她急促地喘着气,显然气得不轻,不敢硬拦她,只好跟在后面说:“不知者不罪,那位徐先生也不知道是你画的。”
端端恨恨道:“就是不知道我才生气。不知道,可见得对事不对人,可见得这幅画画得烂。”
兰生心想自己真不会说话,劝人倒成了火上浇油,想了想又说:“你也说是从前临摹的,或许你现在再临摹一幅,他就看不出来了。”
端端蓦地止步,回头噗哧一笑:“哪有这回事,名家仿作都瞒不过他的眼睛,我就算现在再画,也是一样的。”哼一声:“看这姓徐的斯斯文文,嘴巴倒真刻薄。什么‘就算仿作之中,也算不得上品’我倒想看看他仿得上品是什么模样!”
她坐在湖边的长石凳上,展开那幅已经皱了的《眠鸭图》,仔细端详,喃喃道:“只得其形,未得其神,好吧,我承认笔法不圆熟,可是怎样才能得其神/韵呢?”她出神望着远方,睫毛一扇一扇的,水晶般的眼睛蒙上一层迷雾,好似沾了湖上的烟水气。
兰生坐在石凳的另一端,顺着她目光看去,只见湖面凫着两三只水鸭,一阵风过,扑勒勒拍着翅膀荡起殻纹,黄昏的太阳,温暖又遥远。
端端蓦地起身,“原来是这样。”
兰生一惊,只见端端笑向湖中指道:“我是照原作临摹的,又没去看真正睡着的鸭子是什么样子,怎么会有神/韵。连石涛也要‘搜尽奇峰打草稿’,难道凭空坐想,就能画出好画来?”拍了拍额角,“这样简单的道理我怎么现在才想通。”
兰生见她脸颊微红,眸光清亮,别是一种动人,忍不住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又怕端端察觉,垂下目光道:“你想明白就好。”
“可惜知易行难,巧从熟生。”端端用鞋尖轻踢着地上的碎石子,仰头笑道:“偏偏我又是个最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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