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70【故道】
昏睡中的澂微微喘了一声,戢抚了抚她的长髪,继续环紧双臂抱着她。其实澂这般整夜蜷在戢的怀里并不舒服,可她仍向他怀里拱了拱,眷眷地不肯离弃。
“太子的腿……别得太久了。”寺人牙悄悄道。
“不妨事。”戢背靠墙坐着,抱澂半躺在他怀中,虽然澂只压在他大腿上,但受伤的小腿长时间保持僵直的姿势总是不利气血运行。戢想,管他呢,静虑可从来没说过她不喜欢瘸子。澂有时伤口疼痛,他便用手掌轻轻护在她伤处,他的手坚实有力,她便也信赖这股力量,疼痛也似乎减轻了几分。所以,他的手便是她的手,他的腿自然也是她的,只要她愿意,那便怎么舒服怎么来吧。
“醒了?”
澂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神智却还不大清醒,面对戢的问语,显得有些迟疑。
“疼么?”
“是……”她终於轻声道,抓紧了他的臂膊。
“有我呢。”戢把手轻轻按在她层层裹扎的腹间,她安下心来,继续阖眼昏睡。
这一年多的经历可谓跌宕起伏、惊心动魄,他曾身处迷茫与彷徨,也曾困惑与痴想,更曾深陷暴怒与悲伤之中,离开雍城以来,他无时无刻不惊慌着、焦虑着,生怕听到和离二字……谢天谢地,静虑不曾改嫁……
可是……戢的手掌轻轻离开澂的腹间,翻转一看,上面印着淡淡血痕,怵目惊心……可是自己没想过她竟会伤得这么重,几乎死在自己面前。当她辗转生死之间的那一刻,戢知道了什么叫恐惧,什么叫绝望,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戡。攻打随都时,戡咆哮着说不要进城看见静虑的尸身,戢当然也担心她的安危,但他向来笃定,有把握救她,但,从未想过她真的这般血淋淋地倒在自己面前。
他曾以为戡只是一时冲动,只不过像戬一样贪恋静虑的美貌,可原来,戡……也有爱,甚至比他想像的更深……竟深过自己么?静虑来得轻易,她是占卜得来的新妇,带着上天注定的姻缘,他理所当然地接受着她的柔顺与倾慕。
“戢,为什么你从来就不曾向後望一眼。”
黑暗中曾有人如此问着。为什么,为什么。
他的心轻轻颤着,喉头哽咽。原来他从来勇往直前,不管不顾,而不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天经地义,即便是上天,也只会给他一个不长的期限,若他恣肆挥霍,那便断然收回……
原来如此。
***
一觉醒来,澂睁开双眼,戢面露喜色,却见澂直勾勾地望着自己。“静虑?”戢心里发毛,“你……我还有哪里不妥?”
“你……怎么蓄须啦?”澂怔怔道。
戢摸了摸胡须,这些时日路上奔波,又为了澂的伤情不眠不休,哪里顾得面容上的修饰。他笑了笑,“我也快三十了,该蓄得须了。”
“是么……”澂暗暗算了算,陡然发现这岁月忽然间便没了好几年,不禁悲从中来,“是么……”
乒乒乓乓,乒乒乓乓,咣,咚……戢蹙眉,轻轻舒臂把澂放好,“你自管睡着,”摸着拐杖缓缓踱出室外。“太子……”栾恕连忙迎上,“街上乱得紧,有些歹人趁政局不稳作乱,滋扰民宅。适才臣已让馆吏紧闭大门,防止暴民闯入。”
戢点点头,吩咐道,“把大门钉死,再树一座巢车。”
“太子,臣以为还是尽早离开临淄为宜。”栾恕对戢的建议不以为然。
戢摇摇头,“静虑伤得太重,我怕她禁不起路上颠簸。暂且等她伤口收上一收再做打算。”
“是。”栾恕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已带领手下开始用厚重的木板封门,另外几名虎贲则手脚麻利地开始搭建简易巢车。
“开门开门……放我进去啊……”门外有人苦苦哀求,栾恕等不为所动。“阿兄阿兄救命啊……”门外人杀猪般叫起来。馆吏慌慌张张奔出,头贴在钉死的门板上问道:“是谁啊?阿弟么……啊哟哟……真是阿弟啊……”他转而向栾恕哀告:“门外是我族弟,原本在公子无亏手下为甲士,如今趁乱逃回,各位放他进来吧。”戢一伙人鸠占鹊巢,身为宾馆官员的馆吏反而要向他讨饶,当真是委屈不已。
栾恕带着馆吏登上搭了一半的巢车看向门外,确认来人身份,又请示了戢,这才从墙上缒绳将其吊了进来。馆吏之弟狼狈不堪地爬进墙来,气喘吁吁来到堂前。
堂上的戢刚好回身,见澂已行至室外,忙上前拥住她,“怎么出来了?吵到你了?”
澂摇摇头,只紧紧抱住戢的臂膊。
“夫人?”堂下站着的馆吏之弟惊讶道。
“什么?”戢回身诧异道。
“这不是君夫人么?”
“什么?”戢一愣。
“君夫人,我在公宫见过,她说她是君夫人。”
馆吏狠狠打了一下族弟,“这是晋太子妇。”
“……啊……”馆吏之弟恍然大悟,小声道:“我原说我记性好,见了一面便认得,原来这么快改嫁了……”
“闭嘴。”馆吏瞅见戢面色不善,慌忙拉着弟弟走了。
戢与澂返回室中,戢挣扎了半天,终於忍不住道,“你……你是君夫人?那人认错了……”
澂低声道,“我确是想嫁与你外王父,只差一点儿便成了。”
“你……”戢惶恐惊恼,“我有一年之期……”
“我……我以为你死了,只想要齐侯为你复仇。”澂惨然。
戢讷讷道,“那……那也不必急于一时……”他越想越纠结,“我死了……你真的会改嫁?”他凄怆道。
澂不答,定定望着他,面露痛苦之色。戢低头一看,骇然道:“别动,你的伤口。”戢按住澂腹间,鲜血正迅速从下蔓延上来,“来人,来人!”他高声唤着。
重新包扎後,澂安躺回戢的怀中,她一直蹙着眉,面色凝重,戢不敢再与她多言。
澂却忽然道:“有些话我一定要问。叔姜送你的书函写了些什么?”
戢目瞪口呆,想不到澂耿耿于怀竟然有此一问,他期期艾艾道:“她并未留字,只附了束枯枝。”
“那是何意?”
“是……”戢语塞,“是从前我赠她的勺药,枯了。”戢黯然。
“那么你托公孙辛带些什么话给她?”
戢无声地叹了一下,“我……我什么都没说,我以为……她原该知道。”
澂默然,半晌释然道:“还有一事,上次你离开雍城时从我手里抢去的帛书呢?”
戢一愣,“帛书?休停?”他头皮一紧,对眼前的准外王母忿忿道:“你便是念念不忘要休停,我不许你改嫁,我丢河里了。”
澂又好气又好笑,“那不是休书,是你弃在叶邑的那封,我拾了来一直放在身上。你……你从陉山送药至叶邑,浑身都湿了。”澂凝视着戢。
“是……”戢怔忡道。
“我们在绛城时说的话”,澂轻轻掩住戢的口,“我来说……夫妇同体,幸毋违此誓。”
“静虑?”戢握住澂的手惊喜道。
“我以为你忘啦……”澂含笑道,“我以为我也忘啦……”。
“静虑……”戢回想这封书函的曲折得失,兜兜转转,不禁哑然失笑,“那书函便是去年在此室中写就的,想不到今日听你说了出来……”戢长叹一声,“这……是上天注定的姻缘。”
二人相拥默默不语,各自回想前事,澂忽而道:“戢,你要回国争位,可是,”她语带艰涩,“我,再不能回晋国……你知道?”
戢咬咬牙,“静虑,君父所为我无颜以对,可我身为儿臣也不能向他讨回什么,这实在对你不住。但,我答应,”他紧紧握住澂的手,“回到晋国你永远不必与他相见。”
澂缓缓点了点头。
***
一连两天,街头动荡不安,幸好馆舍一来墙体坚固,二来巢车居高临下可以监视远近,栾恕等人亦凭借巢车射击了几伙歹人,这才避免了人员及财物的损失。
这一日一早,馆外几拨甲士前来叩门,栾恕与之问答後才知对方竟是新君无亏属下。原来诸公子争执不下,无亏勉强登位为君,却不能服众,闻听戢淹留国中,便想将其延请为臣以固自己的君位。
戢听完禀报,沉吟片刻派栾恕揖门迎客。
“太子一直不愿卷入齐君争位之乱,此番改变主意了么?”栾恕问道。
“新君既然前来迎我,其他公子必会接踵而至,躲既躲不过,倒不如先应了新君。”
戢接见新君来使,了解了当前形势後婉转告知自己已无王室职份,身份低微,且受晋侯禁锢令所限不便在诸侯国中任职,但念在亲谊一场,戢愿陪新君出席安葬外王父的仪式。来使大喜,戢所允诺的已是大大地给了新君面子,不便任职云云亦可视为谦辞,当下来使便要戢入宫面君。
戢推辞道:“内子病重,还请新君派遣医师前来诊治。”
使者道:“不如将尊妻接往宫中安养调理更为方便。”
戢岂能轻易送妻入宫为质,当下淡淡道:“国都未定,沿途骚扰多多,内子体弱恐受惊吓,还是请医师来此为宜。”
新君登位数日仍不能平定国都,来使一窘,连忙应允了戢的要求去了。
午后医师应约来到馆舍为澂查看伤情。澂当初在内宫晕厥後被戢急急载回馆中,馆内原本只有一名借宿的医师弟子,医术有限,创药更有限,澂的伤口又深,是以愈合不佳。此番新君无亏派兵将各自躲回家中的几位名医都捕了来发往馆中轮番治疗,澂的伤情这才有了起色。
局势未定,新君无亏不敢擅离内宫,而戢任凭来使劝告,依旧坚守馆中不出,只逐一给国氏、高氏、鲍氏、管氏等望族去信,相邀为亡故的先君举丧。几大家族陆续接受了戢的提议,安抚了几位□□的公子,这才暂时偃旗息鼓,令先君入土为安。葬礼之上,戢一身粗衣拄着杖一瘸一拐,声泪俱下,闻者戚戚,只是无亏与诸弟亦见识了戢的伤情与潦倒,那原本要网罗人才的念头也便打消了。
***
戢终于得以带着妻子与臣僚离开临淄,窗外寒风呼啸,戢低头抚了抚怀中昏睡的妻子,心下却平白多了几分惆怅,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拨开窗帷回顾,临淄城朝西而开的申门已渐行渐远,野地里只有狂风暴雪,呼喇喇扑面而来,迷了眼睛。
眼睛好疼,戢眼中一热,他捂住了眼睛,却捂不住心上千刀万剐的痛楚。
“戢,为什么你从来就不曾向後望一眼。”
原来是你说的。
我望了。
一样的路。
(https://www.tyvxw.cc/ty133095/6469917.html)
1秒记住天意文学网:www.tyvx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tyv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