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三章
63【陆离】
咝,戢疼得咧了咧嘴,擦拭铜戈时竟然没留神,掌心拉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戢心中愈加烦乱,猛地掀了帐帘拔足而出,却便撞上一人,对方痛呼一声跌倒,戢也呆了——“静虑?!”
戢忙将澂抱回营帐之中,“你怎样?”
“你受伤了?”澂看向自己的衣衫,上面已沾染上了戢的鲜血。
戢呆呆看着她身上斑斑点点的血迹,不知怎么,蓦地好似周遭一片黑暗,只望见澂正手持玉笄不顾一切地朝她自己刺去。一下,两下……戢惊恐地想要制止,却喉头受禁,手脚冰凉。
“太子!”澂嚓了撕了一幅衣裾为他裹住伤口。
戢慢慢回过神来,哽然道:“静虑……我好痛……”
“是,我去唤医师来吧。”澂轻道。
戢摇了摇头,喃喃道:“你很想回秦国是么?”
澂默不作声,微微点了点头,戢攥了攥受伤的手,布条勒紧伤口,痛入心扉,“那么,我,我不该让栾恕这么快便接了你来……”
“太子……”澂迟疑道,“我听栾恕说,锺锐在攻随之战中献过良策?”
随都城外的暗泉收藏隐蔽,不过锺锐当初曾经游历彼处,无意中知悉了这个秘地,若非他主动向栾恕相告,恐怕戢也未必能率勇士迅速潜入城中。
戢蹙眉道,“嗯,先不要谈他,你这一路……”
“太子。”澂语声清冷。
戢回避不过,只得含糊道:“唔,多承他指点暗泉水道,来日得闲自当重谢……你,你脸色怎么如此之差。”戢握住她手指,但觉她手心发凉。
“太子,”澂微微颤抖着说,“你可记得,那日在蔡姬宫中,锺锐所唱的,尽是,尽是……”
戢瞳仁骤缩,无田甫田,维莠骄骄,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这些分明是齐地的歌谣,如何当初入得耳中,只道是在唱乐尹与季羋的私情。
戢踱了两步,“静虑,”他斩钉截铁道,“无论如何,季羋与人有私,乃是不争的事实。”澂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目中流露着悲戚。戢一咬牙,“静虑,你在此候我,我去叫栾恕寻了戡来,这便离开楚地。”
***
“明明衣裳这般鲜妍,如何偏偏少了笑容。”一个声音幽幽道。
独坐帐中的澂陡然回头,却见是锺锐不期而至。戢已与家臣去接戡,寺人牙也正病着,此时她唯有说道:“外子不在,请乐尹回避。”
锺锐只顾着叹息,“你这般模样,真的,有三分与她相似。”
“乐尹,请退下。”
“她那么美,姿仪无双,为何却郁郁寡欢?她说,她的夫君开始宠爱更加年幼的三子,而她唯一的儿子,她拼却性命危险换来的儿子,快要见弃了。她说,戢每日都很不快活……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發兮,”锺锐笑得瘆人,“那时的场景便如这诗句一般。”
澂惊慌道:“乐尹住口。仲嬴鲁钝,完全不解乐尹所言。请乐尹离去。”
“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她一展欢颜。为了那一夜,我甘心与旁人周旋了月馀,之後数年我在渚宫之中深居简出,自闭耳目,只道她得偿所愿,只当她心爱的儿子地位巩固。”锺锐说着说着,越发怒形于色,“为何近日我之所闻,乃是戢忤逆君上,自寻被废?”
“乐尹,”澂恳求道,“我夫婿好不容易逃脱大难,如今已身为王室重臣,只愿手足亲爱,往事不必再提。”
“哼,我倒要当面问问他,堂堂晋太子,竟然自得于践邑那僻远之地么?又或者,我去告诉那个圉人戡,我确是亏欠了他母亲,但他也莫要误了戢的前程。”
“乐尹,请留步。”澂大骇。
锺锐自顾大踏步忿忿而出,忽然只觉脑後一痛,惊愕地转回头看着澂,还未及言语便倒了下去。
“静虑。”戢刚踏进帐中便不由大惊,只见地上倒伏一人,脑边有一只沾了血的铜尊,澂立于一旁,面色惨然。“静虑,出了何事?”戢抱住澂的肩头,她瘫倒在他怀中,“我,锺锐说,他要将当年之事告诉戡,我……”
戢变了脸色,俯身探了探锺锐的鼻息,“放心,他没死。”一面拾起铜尊又在锺锐头上轻敲一记,道:“你看到的,是我砸的。你记得了么?”澂惶惶点了点头,戢将她拉起,半拥半扶地出了帐,“这里我会叫栾恕来处理,你不必挂心。
***
周司马伯敌父在克随之役中立下大功,却不及面见楚君即匆匆告辞,莫敖屈完得知不免代楚君再三慰留,戢去意坚决,屈完不便勉强,便按戢的意思安排了舟车。只是戡刚受莫敖之命随楚师往厉国、唐国安抚,大军已经开拔,戢遣了家臣前去追回,一时半刻也还到不了。至于破了头的锺锐,“栾恕会将他一路直接送回郢都。”戢将澂扶入打扫干净的营帐之中安坐下来,自己却锁着眉,踱来踱去,终于还是慢吞吞问道:“锺锐,他,是说要将与季羋的私情宣了出去……”
澂垂首道,“不,他说,他原本对夫人姜氏窃怀爱慕,只是求而不得,这才转而寄情于季羋。”
戢愣了一下,“咳,这般曲折如何能教戡知道,锺锐岂非离间我同胞手足。”他如释重负,“静虑,咳,其实,当年我似是偶见锺锐远远瞻望我母亲,我心中一直隐隐地有些不快,却也从不愿多想”,他轻轻纡了一口气,“原来,原来,毕竟是我多虑了。”他转头见澂一脸惨然,便拥她入怀,“你不是一直想回秦国么,我这便送你西行。”澂僵着身子,只若不闻,低声道:“戡呢,到了么。”
总算午後戡回来了,他简短地向兄嫂问候了两句,招进一名小卒,“适才这名服侍乐尹的小卒碰到我,说乐尹遗下了一些物件,是否请阿兄派人转交?”戡冷冷道,“乐尹叫作锺锐。”
戢与澂登时色变,戢心下暗叫失策,自己只顾得催栾恕立时将昏倒的锺锐扛走,快马轻车送回郢都看管,等自己携妻、弟平安抵达秦都时再来会合,对外只称锺锐突发恶疾,是以急急回郢都医治,却忘了察看锺锐的起居之处。
小卒将一个布囊呈上後退出,戡直勾勾盯着布囊不动,“阿兄,”他语气生硬,“这些物事请予察看。”
戢头痛至极,澂在旁出言:“不必了,就让家臣直截送去郢都。”
戡单手按在布囊上,微微颤抖,“可是我很想看看。”戢正欲伸手阻拦,戡已迅速一抽绳结,布囊委地,露出里面的几件衣物、铜块,以及两卷丝帛。
丝帛未曾捆束,骨碌碌滚地展开,俱是长不及二尺,顶端穿有竹条和系带,绛色绢地,颇显陈旧,施以笔墨重绘,金□□彩,稍小的一幅画的是一男子,头戴长冠,临风立于龙舟之上,面目清朗,依稀便是昔年的锺锐;尺寸略大的一幅乃一女子,衣饰典雅,绾着一枚偏左的高髻,不过面部却是一片空白,大约全画尚未完成。
观者三人都不禁一呆,因为看这两幅帛画的形制与内容竟似是下葬时招引死者魂灵所用的铭旌。戢微微蹙眉,澂抿唇无语,戡的面色却是由怒转悲,最後戚然苦笑:“那小卒说,锺锐终身未娶……你们说,我究是该恨他悯他。”他将绘有女子的那一幅铭旌小心捲起,放入怀中,踉跄而出。
***
自随地往西,逆汉水北上,屈完所备的楼船形体高大,分作两层,下层有数名舟人鼓桨,行驶快速,上层则列有宫室,侍者训练有素,各类设施一应俱全。戢兄弟与澂都来自北地,这等形制的航船也是头一回得见,惊叹不已,连寺人牙也不禁兴起改作楚人的念头。酷暑难耐,侍者居然从底舱取出巨冰凿碎,纳于冰鉴外层,酒壶则置于内层的铜缶中,不多时,便有冰爽醇香的美酒以飨众人。
舟行一旬,即将进入东西流向的沔水流域,水北便已非楚国所辖。这一日侍者依次为诸人斟酒,轮到戡时,他再度推辞:“戡不胜酒力,先行退了。”他独自在舱外徘徊,凭水远眺,四顾茫然。良久,听得环珮轻响,他微微侧目,见是澂来了。戡只微微点了点头,仍是离得远远的,“阿兄又醉了么?”
澂也隔得远远地答道:“是。”
“如此也好,什么事都不记得了。”
“……季子,你是否肠胃违和,这两日来,但凡冰镇的酒品蔬果,你都不肯饮食。”
戡笑得苦涩,“那为何我制的冰你也从不肯使用?”
“哦?”
“新城的凌阴是我与家老一同督工的,我忙了一日一夜,收拾了残春的馀冰,家老说,夏至时勉强可使。”戡平静道,“我在饯邑督造了宫室,一切如阿兄所言,务求舒适美好。彼处开凿了一处深广的凌阴,收藏了无数巨冰,我看过很多遍,每一块都玲珑剔透。可是,夏日来临,这一回,你还是要西去……”他遥望着澂,“前日我无意听见寺人牙在问阿兄……什么休书的事……阿兄推说只是送你回母国暂住,”戡面上掠过一丝忿色,随即恳切道:“那么,你,还回来么?”
澂摇了摇头。
戡把头转向滔滔逝水,“……回到秦国,你便快活了么?”
澂瞬间默然,回想当初自己欲离开郢都,不敢去见姊姊,只能悄悄向蔡姬道别,那时蔡姬也这样问她:“你岂忘了,即便你回到母国,来日也仍将如我这般,改嫁他乡,身不由己,何尝有半分欢乐?”
澂思绪回落,幽幽道:“至少不必再心伤。”她转身刚行了两步,却听什么东西掉在船板上,几个弹落,滴溜溜一路滚向戡。戡俯身拾起一看,指了指澂的腰间,澂这才察觉装饰于琉璃璧旁的一对琉璃珠失了一颗。
“有劳季子。”澂谢道。
戡却并不急于归还,“你那颗不妨也解了下来,像这般。”戡将琉璃珠高高举起,对着日光缓缓旋转,“快看,澂。”
那边厢澂依样而做,忽而惊讶地發出一声欢呼——翠蓝的珠子在日光的映射下现出晶莹璀璨的异样光芒,随着手指的拨弄,珠上原本平平无奇的一圈圈回纹也仿佛活了似的,光华流转,奇彩纷呈。
“这叫蜻蜓眼。”戡将手臂放下,微笑着看向澂。
“蜻蜓眼。”澂沉浸在这光怪陆离的幻相中。
“眼中复有万千眼,故有此名”。戡又道:“这对琉璃璧饰,应是你在蔡姬宫中所佩,你锺意此物么?”
“嗯,我不过爱它俏色可喜。”
戡闻言出了一会儿神,慢慢走了过来,“虽然楚地之琉璃工艺远胜中原,可终究是人工所为,远远及不上垂棘之璧的珍贵。”他将琉璃珠托在手中,放在她面前,“如此的俏色,却是轻脆易碎。”澂一看,果然琉璃珠已残了一角,不免惋惜。戡道:“只是,母亲仍然爱这俏色,也……爱那杮子的香甜。”
澂蓦然惊心,不由得往後一退,地上湿滑,澂身子一斜,戡轻轻在她肩下一托,“留心。”澂微微一扭头,垂束在肩头的偏髻便轻轻打在他手背上。
二人俱是一呆,戢立即放开双手,退了两步,澂欠了欠身,“季子早些将息。”
戡仍是愣在当场,澂便自顾行了两步,戡忽而追上来道,“阿嫂,你如何梳了这般的髪髻。”
“姊姊教我梳的,说是楚人所尚。”
戡的脸迅速灰败了下去,半晌喃喃道:“定是哪里错了。”澂正自诧异,戢出得舱来,见状咳了一声,戡转过脸来盯着兄长:“定是哪里错了。”
戡引着兄嫂进了内室,戢莫名其妙,戡从怀中取出帛画,远远掷在地上,“这不是我的母亲,她喜欢的是琉璃,她梳的是堕髻。你说,这画中人是谁,是谁佩着垂棘白璧,是谁梳着齐国高髻?”
戢与澂都惊得合不拢嘴,戢恚然道:“画中人明明面容阙如,岂可凭白攀诬他人。”
“这画显见已绘成多年,他锺锐既敢诱狎于人,举国皆知,为何始终不敢画下容颜眉目?他怕的什么?”
“……”
“是谁与锺锐有私,却陷害了我母亲?”
“戡闭嘴。”
戡颤声道:“阿兄,按说昔年告密的乃是楚羋,可为何我母亲遇害当日,你与夫人也在左近?”
戢脸一沉,“母亲要我陪他去温汤又何奇之有?”
“其实你们早已知晓结局,是不是?”
“不!”戢矢口否认。
“小卒说,锺锐去找阿兄,这一去便不归了,听说忽然害了急症?”戡忍不住恶声道,“你又怕的什么?”
“季子,是我担心相见尴尬才遣走了乐尹,一切与你兄长无关。”澂柔声道。
“原来阿嫂也一早就知道了么”,戡面上写满失望,“那么阿兄阿嫂好不好找来锺锐当面对质?”
戢忿然:“我又何惧,派家臣去便是了。”一拂袖便要去召家臣。
“不。”澂紧紧拽住戢,“太子别去。”
“戡既要自取其辱,也只由得他。”戢斥道,一面高声唤着家臣。
澂惶急得几乎流泪,“太子,太子……”
“静虑……你这是做什么?”戢又惊又怒,心上瞬间一凉,跌坐在地。
“太子何事?”家臣良在外应道。
“我母亲死了,我作了圉人,大家都称心了么?”戡打开室门,不再回看一眼,哽咽道,“十四年,整整十四年,骗得我好苦!”
“戡!”澂泣道。
戡直直走向船沿,忽然纵身高高跳下。
“戡!”戢与澂一同追出。
戡在翻滚的沔水中几度挣扎,终于跃出水面,奋力向南岸的楚境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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