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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40【焦水】

  上了岸,禄泉正忙着招呼手下卸货,适才邻舟的女子便瘦伶伶地走了过来,道:“……”

  禄泉大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望着眼前的孝服女子,“啊……”。

  “请问禄子,这虢国是不是住着位扁鹊先生?”女子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

  禄泉总算醒过来了,斩钉截铁道:“是。就在虢都上阳东北的焦邑。”禄泉笑容满面,这眼前的女子比刚才的孩子还要会说话,听听她称自己什么----禄子!啧啧。

  女子眼中闪着泪光,“禄子是否有多馀的衣裳借舍弟一用。他犯了病,身上脏得很。”她指了指身边裹着的草蓆。

  原来蓆里不是死人!禄泉气顺了,“自然自然!”赶快让禄安将几套衣裳送到对方车上,禄泉顿时觉得自己很大方,胖手一指,索性道:“我带你们去。

  “不劳禄子。”女子几乎是一面说着一面飞快上车。

  ***

  焦水之畔,高山嵯峨,清流含翠,果然是处绝佳的修身养性之所,无怪乎名医扁鹊宅安於此了。栾恕将车停妥,澂先自帷车内下来,栾恕再与士縠合力将车内的草蓆----咦,慢着,车内并无捲着的草蓆,只是静静躺卧着一名青年,面上虽有累累伤痕却是乾浄爽洁,连髭须都剪了,头上端端正正裹着墨巾,一丝乱髪也不漏出,上身还套着好几层肥大的衣服,虽不合身倒也齐整。

  “我给戡整理了一下。”澂目不转瞬地盯着车上的人儿,“唔……”栾恕与士縠对望了一下,两人同时做着口形:“唉,女人!”

  茅棚篱舍,门户不过是个摆设,但栾恕还是恭恭敬敬地报上名姓:“晋人栾恕携亲友求治。”柴扉久叩不开,士縠也帮着喊了半天,良久方有一青年懒懒地过来推了一下柴扉。扉外候着的几人一看他的着装心就凉了,果然那人指了指身上的丧服,道:“家师溘逝,诸位另请高明。”

  澂款款上前,道:“不敢请教吾子尊字。”

  青年见她也是丧服在身,连忙揖道:“不敢不敢,在下子阳。家师数月前忽患暴疾,匆忙辞世。”他见诸人一脸的不相信,忙又补充道:“这个在下也是不相信……呃,不过医者不自治,吾子想必也曾听说。啊哟……”子阳手足无措,因为面前的女子已经眼泪打转。

  “先父昔年重病之时,我长兄就曾欲延请令师医治,但未及寻医之人归来,先父已经不治;”澂一开口,栾恕与士縠都吃了一惊,难怪适才在河畔听她问禄泉,原来她早有耳闻。“八年之後,长兄又在征战中受了重伤,令师在外雲游,仍是求治不得。”澂续道:“今日我携弟前来,就在扁鹊先生宅前……”

  “这个,我学医时浅,不过尚有一位师兄在齐国,他亦行医有年,不如待他回转……”子阳越说越无力,做好准备等着看这娇滴滴的美人泪水夺眶而出了,不料对方一低头,再抬首时眼中只剩了一点泪光,“吾子既是扁鹊先生之徒,亦当通晓医术。请救救我三弟。”

  “通是略通,不过令弟好像不太妙。”子阳虽然一再谦虚,却早把那卧在地面草蓆上的青年打量了一下,别的不提,单说这躺着的人这么久都不动一下,就知道情况棘手了。

  “在下所学的只是疡医……”

  “舍弟身上全是皮肉伤。”

  “家师……”

  “尊师已逝,吾子治好舍弟,便是又一位扁鹊。”

  子阳笑了一下,不错,扁鹊只是名医的别称,自从黄帝以来,世间不知有多少位扁鹊呢。“好罢,我先看看。”子阳走到草蓆前一看,又微微笑了一下,病人面容乾浄,衣裳整洁,子阳不由得心情舒畅,“请进罢。在下虽未出师,不过定当竭力。”

  ***

  子阳为戡切了切脉,表情凝重,先在戡颅顶百会处扎了一枝针石,撬开他紧叩的牙齿,赫然见他口腔中堵着一条黑紫肿张、破损不堪的舌头,几乎胀满了呼吸进出的孔道,“咬舌自尽?”

  “所幸他当时受刑过重,咬舌时气力不够。”士縠道,为了解释戡的伤情,也为了表示对医者的尊重,他已经向子阳和盘托出同行诸人的来历。

  “哼,舌头才多厚,也就离全断只差一点儿了。”子阳口中哼着,手却也不停地动着,在戡的口中整治了半天,“喂水时须得小心。”

  “是是,路上都是用苇管滴的。”

  咝。子阳倒吸一口冷气,想不到扒开戡重重衣裳见到的是如此惨象!换了数次铜鉴,湔洗清理出无数的血水腐肉骨渣,金乌西坠,室中燃起烛火,子阳仍在埋首医治。

  啪,子阳忿忿将刀子掷在鉴中,骂道:“如何伤得这么重了才救出来?”

  士縠赔笑道:“已经不晚了,若非我士家世代担任士师,隶属司寇,执掌刑罚庆赏,我族兄又是个明公义的人,肯冒着风险伪称公子已经庾毙连夜送出来,怕是连请先生医治的机会都没有。”

  子阳又哼了一声,“如此说来,这些笞伤烙伤剥指甲敲断胫骨腓骨,也全是你族兄施予的?”

  士縠不敢再答,子阳又道:“这腿骨是谁续的?”

  “是我。”士縠小声道。

  “嗯?”

  “我看他白骨都戳在外头了,路上又颠得厉害,我便定了一下骨。”

  “嗯?”

  “……我阿兄体弱多病,我自小观察医师诊治,也曾有心从医,是以学过一点皮毛。”士縠虚心道,“先生以为如何?”

  “嚇!”子阳重重哼道,“以後你就知道了。”

  戡的伤情处理得差不多了,子阳抹了一把热汗,对士縠道:“叫竖仆送一壶浆水来。”士縠应声而出,不一会却空手而归,子阳眉毛一抖,还没骂出声来,士縠已哭丧着脸道:“先生还是先别喝了,我家太子妇昏过去了。”

  仲夏时节,天气燠热难当,澂在诊室之外从晌午站到入夜,栾恕劝她歇息她也不听,终於晕倒在地。子阳闻讯来看,把了一下脉,对士縠道:“你说现在该不该掐人中?又该进何汤药?”

  “啊?”士縠愣了一下,想到这是子阳在考自己,反倒踌躇起来,“呃,医道有言……”

  “咄。她只是焦虑过度,所需的正是睡眠。”

  ***

  两日後。

  “咦?好似动了一下。”栾恕惊喜地指着戡。

  士縠本来已经要打哈欠了,闻言也不瞌睡了,盯着戡看了一会儿,怨道:“哪儿有。”顺手拿苇管戳了一下戡的左肋,也不禁叫了起来:“真的动了。”

  尽管是俯卧在草蓆上的,但戡果真微微扭了一下。士縠又轻轻弹了一下戡的腰,戡竟然闭着眼身体微蜷地向墙边拱了拱,好似闪躲一般。栾恕道:“快去告诉太子……”话音未落,只听戡咕哝了一句。

  “戡!”

  “戡!”

  澂正好进来探视,栾恕与士縠便也帮着一齐大声唤道,“戡!”澂有些失态,径直按上戡的肩膊,“戡!”戡却抖得更厉害,身子愈发蜷得像张弓,只将佈满伤痕的脊背裸露地对着旁人,口中哆哆嗦嗦语不成句。

  “说的什么?”栾恕不知其所云。

  戡咳着血沫,低低哼了一句。

  士縠黯然道:“他说,是我要弑君,不是太子。”

  “他明明舌头都烂了,你能听得清?”栾恕抱着十二分的怀疑。

  “是我要弑君,不是太子……”士縠叹道,“我族兄说过,公子戡只会说这句话。”

  澂一把抱住戡的双肩,泣道:“季子,季子”,指尖混着热泪,一遍遍地抚摸他的脸庞,不停道:“季子,季子。”

  “哦啊……”,戡悲声叫着,终於不再挣扎。

  ***

  转眼又是五日过去,戡体表的伤开始慢慢愈合,只是仍然昏多醒少,士縠随子阳诊察,跟进跟出,栾恕则忙着煎煮汤药。至于澂,她把禄泉送的衣裳都改瘦了,又裁了两套新的,方便戡换洗。戡身上大大小小深深浅浅满是伤口,如今又正是盛夏,每日大汗淋漓,唯有勤于更换衣物、保持身体舒爽才有利他康复。

  只是,毕竟男女有别,又是叔嫂的名分,澂还是不大好意思触碰戡的下体,遇到要换下裳时往往要交由栾恕、士縠或者竖仆来完成。其实澂很想看看戡下身的伤情,听说他大腿上受过炮烙,皮肤溃烂得厉害,小腿更坏,左腿断了胫骨,右腿则是胫腓双折。澂曾经隔着下裳摸过戡的断腿,能感受到他下肢伤情的严重。

  可是,为什么,都这么久了,戡的双腿好像还是肿涨得厉害,这一两日又反复高烧,而且……澂强忍着恶心,抬起戡的手臂为他穿进干净的上衣……实在是,很臭……不是上身,戡的胸膛才换过包扎的白布,是……

  室中只有澂与昏睡着的戡,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揭起戡的下裳----戡的两条小腿被木板固定着,双侧腿上都长着暗黑的脓疽,右腿尤甚,不少脓疽已经破溃,流出带着恶臭的浆液。“唔……”戡在睡中依然發出疼痛的声音,面容抽搐。

  澂拔足就跑,连丝屦都不及穿,赤着脚一路飞奔着去找子阳。“先生,子阳先生!”澂一脸的惊恐,她想起幼时见过的情形,一位公族的长辈在讨伐戎人的战争中手臂受了伤,後来便长了这种疽,最後不得不截去上肢。

  不!

  澂到子阳居室扑了个空,竖仆告知子阳、栾恕一同出去了,士縠上山采药,澂急得几乎要自己驾车去寻。幸好她刚跳上车子,子阳便带人回来了。

  “子阳先生,戡的腿……”

  “我知道,所以特地到上阳城寻了两位帮手。”子阳指着一位面团团的老者介绍道,“这位是虢都宫城内的疡医风荣子,他与先师交好。”

  风荣子微笑致意。

  子阳又引过一位清瘦的中年人,“这位则是司刑属下的胥吏……”

  “人称胥午,主司刖刑。”胥午阴森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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