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廿四章

　　一点点，不成敬意。

　　24【超乘】

　　黎明初吐，澂一向睡得浅，便醒了来。戢不必出蚤朝，自己也无须拜见舅姑，深秋乍寒，对拥而眠，寢衣虽薄（寢衣不是睡衣，是薄被），却带着两人亲密的气息。澂对此眷恋不已，舒服地枕在戢孔武有力的臂膀上，紧贴着他赤裸温暖的胸怀。昨夜雲雨，更兼宿醉，戢眠得正酣，澂久久凝视着这个一日聚、数日别的夫婿，有那么一刻竟盼着他就此长醉，她便再不必劳心牵挂他何时才能伴在自己身旁。

　　日上三竿，澂犹自沉浸在这难得的温柔宁静中。

　　“太子！”

　　户外一声呼叫，惊扰了澂的翩翩遐思，她一个激灵坐起，又轻手轻脚从寢衣中钻出，匆匆束上衣裳，蹑足开了户门，马上又随手合上。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这才低声问：“什么事？”

　　寺人牙递上一封木函，“卫大夫公孙辛传书。都等了好一会儿了。”

　　“哦”，澂接过，“我这就去唤太子。”

　　寺人牙站着没动。

　　澂打量了一下寺人牙，“牙，还有何事？”

　　“唔……是叔姜写的……”

　　澂脑子里嗡了一声，那个千般躲闪百般回避的名字仍是出现了。“我知了。你去吧。”澂凛然道。

　　“太子妇……”寺人牙吞吞吐吐道：“书函，好像没有加封。”

　　木函上书“晋太子将命”，平整的表面捆匝着三道绳缄，却并未拍上泥封。澂心中隐隐地腾起一股怒意，叔姜，她竟然不怕别人看她写了些什么！澂略一迟疑，快速解了绳子，打开两张前後对合的木片，里面夹着的一丛乾枯的枝叶噌一下刺着了澂的手。她拨开枯枝，露出下面的竹简。

　　“晋太子勋鉴”，简中这样写着，落款是“卫叔姜顿首”，除此之外再无文字。澂怔忡不语，愈是後悔更兼伤心，自己不顾礼法不顾尊严拆看了戢的私函，但她仍然看不进戢与叔姜的世界，他们的过往永远是他们的，与澂无关。

　　澂按原样合上木函，交还给寺人牙，“我没看过这东西，待会儿太子起身时你再呈进来。”

　　***

　　跪坐在戢的身侧，澂捧匜沃盥，扶侍他梳洗。戢定定坐着，两隻手却是不停地翻弄书函，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拆开，枯枝更是被他弄得喀嚓作响。澂不愿抬头看他此刻的模样，可是她低眉观心的结果反倒是在水匜中见着戢一脸的急虑。

　　“快点。”戢不耐烦道。澂在匜中拧了一把巾子，搅散了水中那个焦躁的面容。束髪加冠，戢幾乎是一面更衣一面踏出室门，两步下堂，直向阼阶下的公孙辛而去。

　　澂正在收拾内室，冷不防戢拽着公孙辛进了来。

　　“静虑出去！”

　　澂应诺而退，出得堂上，她恨自己双脚沉重，身後室内激烈的声音追着她不放，她逃也逃不赢。

　　“这是什么意思？”

　　“我怎么知道，我只是她弟弟，你才是她心上人，自己问她去。”

　　“……她过得不好？”

　　“笑话，一个太子妇，有什么不好。”

　　室中忽然平静了，澂反倒停住了脚步。

　　半晌公孙辛道：“卫国我呆腻了，卫君也污糟，还是回齐国自在。我好人做到底，要不要也帮你捎个话给她。”

　　澂忽然拔足而奔，听不到听不到，她一口气越过前庭奔出了大门。

　　***

　　澂终於放缓了脚步，她依稀记得前方的河流叫作滏水，昨日戢刚刚驾车带着她从低浅处涉水南来。此际河畔三三两两的女子，浅笑低语，拾掇野菜，扑打松籽榛实，风间草中都牵荡着她们的自由欢愉。澂茫然行了半日也乏了，便捡了北岸的一处缓坡，挨着那些摇曳匍匐的野苋坐下。

　　她记起自己也曾是那素手折绿的少女，秀水边游荡的荇xìng菜，勾勾连连的卷耳，还有风中滚动的簌簌飞蓬，二兄总是帮澂追啊追啊追……渐渐地，她不再镇日嬉戏，二兄也作国君啦，澂束了髪加了笄jī，人家要唤她作静虑。

　　静虑？是的，澂采来浮水上的悠悠苹草（不是浮萍），荐於神明，静静聆听天地的声音，“利贞”，掌卜大夫这样评价晋人的求亲；晋人按六礼依次来聘，澂沐浴斋戒，向宗庙奉上青碧的萧草，祖先歆享着这来自田野的淡淡清香，不断为她送出“亨贞”的祝福。听说二兄偷偷卜问过戢的容貌，“无咎？”二兄很不满意，“元吉！”再占一次，他这才允了。

　　忽而坡下的女子全涌了上来，澂不得不退到更高处，“来了来了！”她们兴奋地嚷着，澂随她们望去，见是一队车行朝河边驶来。原来是乡学生到此练习“五驭”之一的“逐水曲”，也即借助河流的屈曲多变、高低深浅，训练辨识地形、行军渡河、追击阻截的技艺。乡学生基本为里中的士庶子弟、青年俊彦，又多与那些采拾的女子或为亲友或为邻里，彼此熟稔，甚至早就暗生情愫。

　　“咚！”坡上一名少女将筐中一串圆溜溜的褐皮杜梨掷了下去，正在过河的乡学生哄笑起来，那被砸中的俊俏小夥大大方方下车，也不管湿了衣裳，把漂在河中的果子捞起，又摘下自己拇指上套着的玉鞢dié（射箭时护指用）回抛过去，两下里又是一阵欢笑。

　　秋风鼓动，裙带飘扬，衣裳猎猎作响，澂远远地伫立一旁，看得痴了。这不是暮春男女相会的季节，为什么他们仍咏叹着春天的激情？澂又为什么不曾有过这样热烈奔放的遭遇？上天为她命定了一切，赋予她这世上最完美的东西，般配的昏姻，高贵的地位，英武的夫婿，可是为什么她却觉得枉纵了流水、辜负了青春？

　　车驾规整了队形，列阵渡河，一辆接一辆，辚辚碾轧着河石上岸西去，众女子也歆叹着准备离去。忽然一辆马车陡然回拨，连天的烟尘之中，位居车右的持戈武士飞快地从高速奔驰的车上跳下，紧随马车向前冲了几步，随即又一跃上车。此一动作名曰“超乘shèng”，是武人展示自己豪情与剽悍的最漂亮的方式。

　　一时间坡上鸦雀无声，众人还来不及合上张大的嘴巴，劲驰的马车又掉转头往土坡方向跑来，那名年轻俊朗的戎右再次从车上跃下，冲坡顶遥遥施了一个肃拜之礼，随即又跳上车舆，追赶远行的队伍，很快就看不见了。

　　坡上的女子们无不为这突然出现的超乘勇士而倾倒，纷纷埋怨适才竟然忘了丢他一枚果子，“只好明日再来守着了”，她们为这一美妙的设想心醉不已，“那是谁家的子弟？”她们开始互相打听。

　　人群慢慢散了，澂也走下坡来，野旷天低，风儿吹得草籽四落，落在澂的足边，落在她足边深深的辙印上。她知道那是谁的车子驶过的痕迹，更知道是谁看见了她的落寞，又是谁在用自己的勇健轻捷换取她的欢颜。“可是”，澂迎着风来的方向跑去，只有风儿听见了她的话语，“我要的不是你，不是你，季子。我要的是戢，我要他只为我一人超乘。他说过，夫妇同体，幸毋违此誓”，澂停下脚步，轻声道：“他是我最爱的夫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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