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廿一章

　　21【週年】

　　谁都想不到要替出嫁不及一载的卉提前经营後事，戢更料不到他在采邑动的第一椿工程便是卉的墓室，而他依礼要为这位贵妾服三个月的缌麻（丧服五服之第五等，缌布的上衣下裳，头及腰的装饰则为捶治洗涤过的麻所制），澂虽不用服丧，却也须一直陪伴协理一众事宜。今年的暑热来得特别早，骄阳似火，无日不休，丧事不得不匆匆结束，陈设明器时，那隻染血的布虎枕原已放入其中，这是卉生前所爱且临终时怀抱之物，本是最宜随葬，戢却特特起了出来一把扔了。澂正站在戢身後，小枕便呼一声擦着她的颈项飞了过来。澂连日来为了丧礼疲累已极，戢这甩手一掷当场惊得她站立不稳险些扑跌。

　　“什么镇恶辟邪！”戢低声咒道。

　　自从绛城立为新都之後，晋侯多只在祭祀时驾临旧都曲沃，当日即返回绛城，是以曲沃宫室陈旧，数年不修。戢刚刚处理完卉的丧事，一时无暇顾及居所，其实更关键的问题在于，戢根本没有积蓄足以支付这浩大的重修工程，于是澂及其它媵侍们便仍留在了绛城。而曲沃的国人、野人在惊讶地迎来他们孤寂的新主人後不久，马上就气愤地發现贡赋加了，国中由什一变成了什二，野鄙则什二升到什三，“这是什么太子啊，比国君还会敛财！”

　　怨声载道没有效果，太子听不见，他太喜欢打猎了，当然他猎的是些草兔、田鼠等农田害兽，号称是在除害，可是谁信？而且射这些小东西与其身份相衬么？这个丧服未除的太子常常驾车急驰，速度骇人，还不用大夫们惯使的田犬（田者畋也）来追踪猎物，而用一隻号称神兽的白尾怪物，跑是跑得飞快，不过着实招摇。太子自己玩乐也就罢了，又搞什么教民振旅、茏舍露营，刚刚才从幾场大仗中休整下来的曲沃国人被迫在罕见的暑热中又操练行走，苦不堪言。最後大家聚众上告到国君那里，晋侯只略示宽慰，对於戢则不置可否，反倒当众把龙马赐给了戢，诸人这才忿忿作罢。

　　戡闷闷不乐地从牧场牵了龙马出来，他虽然随兄长去了曲沃，但随即便被送进乡学，很少为戢御马，戢又整日在外练兵讲武，便难得再和弟弟亲近。好容易这次一道回都城罢，戢面君受赏之後只冷淡地交待戡去带龙马便先行回了曲沃。

　　马儿啊马儿，戡抚摸着龙马，以你这般的神骏，阿兄竟然都不想看，怕又是受了老贼的气。不过怎么幾个月不见，你倒养得马瘦毛长、鬆臀寡肚了？多半又是圉人赤那竖子幹的好事了。

　　戡正自言自语，忽见前面的林畔有团人影撕扯纠缠，他定目一瞧顿时色变，立时飞身上前，抡起拳头就是一锤。

　　咣！公子戬闷声倒下。戡扯下腰间短剑就着剑鞘又是一通乱砸，直打得昏厥的戬满头血包。

　　戡又踢了戬一脚，估计这厮一时半会醒不了，这才问道：“阿嫂你没事吧。”

　　澂头髪散乱，衣衫不整，双手掩面，好半晌才道：“季子请先行一步。”

　　戡知她难堪，背过身去等了好一会儿，回头一瞥，见澂仍是静立着维持原姿，只是双肩不住地微微耸动，那是一种怎样压抑的哭泣啊。戡用力攥了一下拳，强迫自己把脸别了回去，默默向前走了十幾步，便听得澂唤他：“子靖……”

　　“阿嫂！”戡迅速回奔。

　　“出来散散心，想不到又碰上公子戬醉了。”澂轻描淡写道。才一转眼工夫，她已整好衣裳，略略拢了拢鬓髪，戚容全无，只是眼眶微红依旧。她数日未见到戢，今日听说国君在外朝会见太子和曲沃国人，但她知悉太晚，待她赶到之时戢早就径直回曲沃了。澂心中愁苦之馀，便遣开御人甲和寺人牙，独自到牧场漫步。她没注意到自己失魂落魄的模样早落在来此冶游的戬眼里，一路跟踪过来欲行不轨。

　　“幸有子靖解围。”澂谢道。

　　“有加难於太子妇者，戡必救。”戡忽然记起自己委质为臣时所立的誓词，不由心中一热。

　　“子靖怎会在此？哦，是你来取龙马。”

　　戡打个忽哨，龙马应声而至，“是啊阿嫂，就是秦国送来的那匹，你上次来没看着，现在归阿兄了。以後阿嫂可以天天看啦”

　　澂瞥了一眼龙马，挤出一个笑容，“是么。呵，不是白颠呢。”

　　“子靖用过朝食了么？”澂忽然问了个十万八千里的问题。

　　“用了”，戡还没转过弯来，忙暗抽自己一嘴巴，马上修正道：“走得匆忙，没吃饱。”

　　“我备了些许酒食，敢请季子稍後来太子寢宫一用。”

　　稍後？戡咂了一下嘴，原来阿嫂并不愿意和自己同路。是了，她怕人知晓自己适才撞见的事情罢。“诺。阿嫂好走，我刷刷马就来。”戡倚马看澂离去，此时正当初秋，暑热未消，可那孤单行走的身影却紧了紧衣裳，炎风灼人，却仿佛把什么把都吹凉了。

　　戡牵着龙马又回到牧场绕了一圈又一圈，心算着澂的步程，期间也曾混在圉人堆里看戬的手下慌慌张张载了戬出来。戡并不担心受报复，一来戬压根没看到打他闷棍的是谁，二来这种事澂不会说，戬自己更不敢捅出去。终于，当戡以从未有过的慢速来到太子宫时，澂果然已换过妆容，“季子，”她笑微微道，“别来无恙。”澂的话表明她已完全忘记了先前的遭遇，戡便也顺着她的意道：“阿嫂挂念。我受阿兄差遣，顺道代为问候。”

　　阿嫂所馈的饭食总是很丰足美味，今日又有黄粱、脍鲤（生鱼片是也，可生吃的鱼种类多多。中国人吃生鱼片是直到明清都尚有此风，膏药和棒子是跟咱学的。咱还有生牛肉、生羊肉的吃法，当然是要蘸酱吃的）戡大为懊悔先前送戢到绛都後自己为什么就忍不住，竟然吃了五个麦饼。

　　吃吃喝喝，不觉过午，澂劝戡不妨晚些再回曲沃，以避日晒。戡马上答应了，而且――“正好不用回去上乡学。”

　　“季子不欢喜上乡学么？”

　　“不不。我喜欢。”戡恨自己今日的嘴巴怎么就这么大，入乡学是澂的提议，他自是感激不已。戡自幼年失学後，除了去年冬开始自习澂提供的典册外，确实是欠缺师傅的点拨。刚刚从罪隶变为庶人，泮宫肯定是一辈子不用想了，乡学虽不比国学，但亦是由致仕（退休）的乡大夫教授，六艺亦都是他所热爱的科目。只是，那些同学，特别是大夫荀息和大夫里克的族中子弟，总是镇日高谈将来在战场上如何为御如何为戎右为车左，而戡作为庶人却是并无资格成为甲士的（战车兵有盔甲）。

　　“学了半天六艺，却还是要当徒兵。”戡沮丧道。

　　“徒兵便徒兵，戡肯定是上了战场之後太子最疼惜的人，只怕反要遣那些甲士来护你呢。”

　　阿嫂的话语总是温和煦暖，戡觉得有些向阿兄都说不出口的困扰反而愿意告诉给阿嫂。譬如讨厌乡学这样的事，若是被阿兄知道，一定是厉声呵责，少不了还得跪着举次匜。阿兄像暴君，倒是阿嫂，像，像……不，不是母亲，但真的对自己有些宠溺。肉管够，酒尽着喝，阿嫂始终笑盈盈殷勤相劝，天好热，戡带着醺意迷迷糊糊便睡过去了。睡了不知多久他猛然惊醒，不好，昼寢！又要捱罚了。哦……是在太子宫西房……嘿嘿，阿嫂才不会怪我呢。

　　戡懒洋洋在蓆上翻了幾个身，四仰八叉地躺着，双手在脑後抱曲为枕，直勾勾瞪着头顶上的房梁。这是他熟悉的西房，由冬至春在此度过了一段他至今恋恋不捨的美好时光。这时光里有什么，有不为圉人的自由，有暖衣饱饭的满足，有日日苦读的晦涩，有，有……有明艳的容颜，戡不觉闭上了眼，还有，他愿意代为放声的哭泣。

　　戡还在發呆，寺人牙隔户吭吭道：“太子妇留御人戡再进晡食。”戡愣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只不过捱到晡食，澂却并未出现，戡在堂上枯坐，听得堂下寺人牙捧了许多东西与别人小声对答。

　　“又是秦国送来的么？”

　　“嗯。秦人做事就是死板，日子赶得一天不差。”

　　“什么日子？”

　　寺人牙瞅了眼戡，道：“大概也就秦君和太子妇自己才记得吧。去年今日，太子妇于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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