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19【委质】
“孺子可还记得幾时挨过我的打？”
戢愣住了，没想到幾日得不到父亲的接见，今夜得其传召，却开口便是这么一声问。戢只得直身长跪在晋侯面前，“十八岁时……”
“不是叔姜的事，再说那回是叫士蒍wěi动的手，我没亲自打你。”晋侯摇摇头，不等戢再答便自言道：“季羋死後，你带戡去泮宫，随後我便抽了你，你母亲哭得死去活来。”
戢沉默了，半晌晋侯复道：“人人都道当年是我烝了庶母，也就是你母亲，孺子以为呢？”
这等尴尬的问题，戢当然仍是哑口无言。
“其实不是啊孺子。你母亲虽然姿色无双，我也对她倾慕不已，但我那时自顾不睱，整日担心被你王父废掉，哪敢在那个关头去勾引庶母，自己撞到锋刃上？”
“父亲立下诸多武功，又是嫡长子，王父（祖父）为何要废储？”
晋侯悠悠道：“我年近四十了，空有众多妻妾，却是一无所出，我看当时人人都疑心是我有疾。反观弟弟伯桥子嗣兴旺，论及武功，他也四处征战，并不输我太多。你王父虽未明说废立，但明显地对伯桥颇加垂青，我自己也常惶惶不可终日，思及就算来日即了位，却也终要传给伯桥，这一生的艰辛便只合拱手他人。便在这时，你母亲私下里来会我，她说，”一直表情冷峻的晋侯突然笑了一下，脸上带着罕见的温柔，“她说，太子，我来助你了却心愿。”
晋侯的笑意加大了，哈哈拍着戢的肩头，仿佛眼前人便是那个自告奋勇前来完成惊天壮举的年轻女子，她怀着不甘在年老的武公身边终其一生的怨念，凭着姣好的容貌、热情的肉体，更因那清脆语声中的坚定与自信，轻轻易易地击垮了她所相中的貌似坚强、却被重重焦虑惊疑反复折磨的男人。
“没想到你母亲竟真地一举得男”，晋侯一脸骄色，“我马上告诉父亲，说是贾氏生了你。你的样子很像我，没有谁敢说那不是我的儿子。你王父非常欢喜，那些心怀贰志、暗中拉拢伯桥的人也纷纷转向。”
戢惊讶不已，没想到母亲竟不像传闻中的那样是受了父亲的诱惑与胁迫，反而是主动献身，甘愿冒着天大的风险来换取命运的捩转，她不单改变了自己的际遇，还改变了晋侯兄弟的未来，而今日戢的一切尊荣优宠也完全得益於她大胆的设计。
“说也奇怪，自有了你之後，仿佛转了运，儿子一个接一个地生，越生越多，以至那次为了戡亲手打你，你母亲头一次骂我，是不是儿子多了便不希罕了？”晋侯长长叹息了一声，“我打了你，医师说你半个月引不开弓，也不能乘车……那么戡怎么样了？”
戢摇摇头：“不知道。等我好了再去探他，他只是笑嘻嘻地同我玩耍，绝口不提自己的伤。我有母亲和医师照料，三弟什么也没有。”
晋侯看了看戢，从案上拿起一块木版递了过去，戢接过一看，木版反面朝上，塗有不少稚嫩的墨迹，再翻转至正面，不禁惊呼一声，却见那正是记录戡隶籍的丹书。日前戢向父亲恳求除了戡的隶籍，晋侯没有答应，戢便去找掌管庶隶的司民中士，请他先将丹书呈给晋侯。当时司民拒绝了戢，没想到最後还是卖了戢一个面子。
晋侯屈起指节敲击着案头，“我一直痛恨季羋，她犯下的过错我永不能原谅，只要看到戡，便会想起他母亲，是以也迁怒於他。司民送来丹书，我检视再三，仍是心有馀恨……戡必定也是一般地恨我，这个儿子我只当没有。”
戢望向晋侯，“父亲可以不当他是儿子，可我不能不当他是三弟。我代戡谢谢父亲。”向晋侯拜了一拜，“其实父亲还是想着戡的，不然不会终于释还他的丹书。”戢将木版揣入怀中，反面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令他不解，这是戡幼时书写的么，是这个令父亲心肠软了？可墨迹却这么新。
“是戗qiāng写的，”晋侯看出戢的困惑，“适才小骊姬带他来，他看中了红通通的丹书，我便捉着他的小手写字。很可爱的小手，十根指头都粉嘟嘟的。”晋侯冲戢一挥衣袖，“便是这样，你去罢。”起身径直走了。
***
早知如此，还是去入草好了。
戡坐在自己半埋地下的穴屋中，用力抽紧籐条，这回可得小心，别再把血泡给磨破了。好，又编成一个。他放下这个新编好的糞笼，再点了点堆在黄土地面上的成品，“畜产圉师落”，他悻悻骂了一声，天都快黑了，才织了十五个。戡慢慢揉着打满血泡的双手，又侧头舔了舔肩头的鞭伤，那些汗水鹹津津浸过的伤口总是痛得分明。午後又该他入草，戡坚决不幹，“我阿嫂不许，”他理直气壮地说。抽了幾鞭子之後，圉师落便罚他次日交一百个新糞笼上来，这贱隶的犟劲人人都知道，他不肯的话，打死也没用。
戡的肚子又开始叫唤了，是得出去寻点吃的了，糞笼做不完拉倒，打不死饿死可不妙。刚猫腰钻出土穴，便看到寺人牙过了来。戡呼吸加快了，阿嫂又来探我么？他赶紧抹了一把脸，恭恭敬敬立在穴口，瞅着寺人牙渐近的脚步，忽地暗想不对，今日根本没来得及读典籍，阿嫂问起如何是好？
不过这份心算是白担了，戡失望地看到寺人牙是一个人来的。“太子让你去一趟，这身衣服也换上。”寺人牙手捧衣裳道。戡不明就里，难道又有什么礼要行？寺人牙也不知情，只催促他照太子的吩咐去做。
戡脱下破旧的单衣，换上崭新的玄端，咦，这料子，好像是上回楚国送来的织品。他再摩挲了一下绛色蔽膝上精致的菱纹，是，是阿嫂展开过的雲霞般的罗……
“有什么贵重点的东西带去见太子？”寺人牙打断了戡的思绪，“好好找一找。”
戡钻回土穴好一阵搜罗，最後用旧衣兜着一包杮饼出来，“只有这个了”，戡无奈道，“不过是我自己晾的。”
寺人牙鄙夷道：“该不会是上回在安邑太子妇赏的？还真是啊！圉人戡，真有你的。可这么包着成什么了，又不是行劫。”他一眼瞄见戡土穴内新打的糞笼，“拿篓子装上也多少像点样子。”
“这这这不行。”戡舌头打结，想要说明那笼子的用途，寺人牙已不耐烦地自己跳进土穴提了两隻糞笼来，夺过戡的杮饼往里盛放，“你道太子还真图你什么吗，说了只是要完成一道仪式，不拘什么东西，完了就还你。”不由分说拉着戡便走。
***
戡没料到戢会亲自在太子宫室大门外迎接自己，戡警戒自己要对得起这身华美庄严的衣裳和阿兄的礼遇，努力回想曾经在典册上读过的礼节，等二人走过了门道，便赶紧向戢行了一拜，戢也笑着回拜。一条卵石砌成的长弧形陈路分东西两支通往大堂，二人各沿两端走到堂前，又相对二拜，各自除了屦袜，走上堂再行三拜。戢早已忍俊不禁：“戡何时学了这许多礼！”招呼他在堂上西首落了座，自己端坐东首。
戢收住了笑，看着忐忑不安却又不敢开口的戡，从怀里取出丹书，让寺人吹递给戡。戡低头愣愣看着木版上朱红的文字，久久不语，忽然起身避席，复向戢默默一拜。戢搀住了他，“戡不再是隶籍了，阿兄能力有限，还不能让你恢复公子的身份，但至少也算国人的一员。你今後有何打算？”
戡茫茫然道：“打算？我全听阿兄的。”
“好，阿兄先替你寻个去处。”戢向寺人吹点了点头，很快澂便从内室出来坐到戢的身边，不大功夫，一名司盟下士也上到堂角肃立着。
“戡愿不愿作太子妇的家臣？”戢问道。戡瞪大了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戡愿意么？”戢重复了一遍。
“愿……”戡垂首低低道。
“戡不乐意的话不必勉强。”戢听得出戡的犹豫。
“……阿兄，为什么不要我做你的家臣？”
“太子幾时嫌弃过子靖？可太子是子靖的阿兄，你们是最亲近的兄弟，哪里有弟弟做阿兄家臣的道理。”澂不疾不缓地解释着。
“是了，你阿嫂点醒我，险些伤了兄弟间的友爱。是以我改请你做她的家臣，老实说，静虑最初并不答应，说没有这样的先例。不过要你委质他人，也终是不妥，我也向静虑劝了半天呢。”
澂笑道：“子靖，你虽寄身我名下，可我终日清闲，倒是你阿兄繁忙，你愿不愿前去襄助呢？”
这回戡带着爽朗的笑很乾脆地答道：“愿！”
寺人吹、寺人牙点齐了堂上堂下的燎炬，司盟备齐笔、简、铜刀，调和了胶与朱砂，戡停停想想，塗塗削削，琢磨了半天，终於抬起头露出一个解脱的笑：“成了。”
“且慢，我先瞧瞧。”戢先一步接过来读道：“惟王十有七年二月丙寅朏，戊辰，戡脱隶籍，得为庶人。乃缱绻其契，愿委质於太子妇仲嬴所为臣，有加难於太子妇者，戡必救。自今日既誓之後，敢不判予腹心，尽忠竭节，剪夷凶蜮，歇歇焉中心事亓qí主。所不与太子妇同心者，有如绛水。谓予不信，有如上帝。有渝此誓，明神殛之。神人弗助，麻夷非是。”
听着戢一口气念出那么些戡指天对地、誓要效忠太子妇的话语，澂与司盟都掩嘴窃笑，戢倒是很讶异：“戡的文辞通顺了许多，虽嫌冗赘，却都用得不错，书体也漂亮了。当初我要教你习书你死也不肯，偏静虑要你学典你就看得进去。看来要你委质於她倒真是对了。”戡红着脸擦了擦额头的汗，刚才那些文字可把他给憋坏了。“不过，”戢自嘲道，“戡可得遵守信誓，否则麻夷非是，连我也得赔上。”
通过了戢的审阅，戡把刚才写的委质书又多滕写了两份，其中一份写在玉圭上。司盟导引戡向澂稽首，献上贽礼――两糞笼的杮饼，见澂接过糞笼喜不自禁的模样，戡额上的汗冒得更多了。打开澂作为主人回赠的礼匣，戡狂喜道：“铁剑？！”当世之中，铁是罕有难得之物，以铁铸剑更是稀少，即便是为燎炬红炽的光焰所照，铁剑依然沉静地散發着咄咄逼人的寒气。与剑身材质的昂贵相应，剑以白玉为茎，表面错金，并以绿松石点缀出繁复的蟠虺huǐ纹，当真是华丽无双。戢也向戡赠了一串组珮以示祝贺，寺人马上为戡带剑佩玉。“长铗宝玉，是君子也。”司盟囋叹着。
歃血之後，司盟将玉圭瘗埋在□□一处事先掘好的坎中，写在竹简上的委质之辞则由澂、司盟各执一份收存。戡拜别兄嫂下了堂，正要出了大庭，寺人吹急步追上，“圉……呃”寺人吹一时不知该换作何许称呼，“贽礼退回。”他将两笼杮饼交到戡手上，“不过太子妇说，她忍不住尝了一块，要你莫怪。”
“全送给阿嫂食用，不必退了。”戡欢喜道，早知道是要送给阿嫂的，就该多带些来，她似是很爱杮子的风味。
“不行”，寺人吹猛摇头，“於礼不合，太子妇不能收。况且……嗯，她身子不太好，一向不能食用这种寒凉之物，刚才太子已经不悦了。”
“是，是”，戡想起澂刚刚患了风寒，自然要避忌些，待将来再重新多晾幾篓杮饼请阿嫂品尝，也一定不可再用糞笼装了。
戡轻快地步出宫门，朏朏在门外摇着尾巴，跳到他身上却又马上反蹿回门内，对眼前这名衣饰华贵、神情俊爽却又滑稽地手提糞笼的青年甚是不解。此时层雲散去，明月高了，朏朏便飞快地爬上宫顶，仰首对着月儿低低吼着。
戡想，怪不得叫朏朏，原来是这个意思。他放下糞笼，俯身拾起被朏朏一撞从袖中掉落的丹书，最後看了一遍木版上刺眼的文字，两手对拗，啪的一声，丹书应声断裂。他奋力一抛，伴随着腰间组珮不绝於耳的清脆撞鸣，木片落入宫门上高悬的燎炬之中，火苗陡然腾起，天上新月如割的清辉也被这热焰灼烧得烈烈如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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