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１０．【商颂】

　　“母亲，太子妇，我刚才手下寺人带的少，检点果品时人手不足，我瞧这个圉人戡，闲坐在马车下摸来摸去，怕是他忘了自己是何身份，又生了援绥登车的非份之想，便教他将杮子先扛上台来。说来奇怪，这个罪隶，贱骨头奇硬，平日我是无论如何也叫他不动的，今日一说要他搬上青台，他就乖得不得了。”戬负手指使着：“圉人戡，再回山下，还有幾筥棘（就是枣啦）和栗，一并搬上来。”戡不声不响，单手抓着皮带将空筥往背上一抛，转身便走。

　　“够了！戡过来。”澂大为恼火，自觉语声都变了，想戢和自己都舍不得使唤戡一下的，戬竟然要戡背着四百来斤的重物爬上山，再攀上十仞的高台（近１２米）。“戡过来，”澂重复了一声，戡犹豫地看了看澂身旁的楚羋，楚羋正眯着眼睛笑盈盈地盯着他。

　　“这些杮子已足够了，不必再多进奉。”澂暗暗後悔适才疏忽，不该将戡留在台下，才戏了幾局，便被公子戬寻了机会折磨戡，眼下惟有将季子放在眼皮底下了，但看戡的意思，似是不愿太过靠近楚羋。澂转念一想，道：“今日天阴，殿堂幽暗，我与夫人对局，需要照得光亮些。”寺人牙机灵，连忙找来火烛递与戡及寺人吹，让他俩分头坐到殿内的隅落里。

　　戡坐的位置是澂一抬眼就能看得到的地方，他静静地秉烛而坐，冬日阴冷的殿堂内，他手里荆条为芯、外缠油布的火烛吞吐着红热的光焰，散發着淡淡的烟气，不时蹦出一两下噼啪声，澂看着他被火光映红的秀美面庞，心里充满了安谧的感觉。

　　寺人用冰水浸泡洗浄杮子，放入诸人面前的笾内，澂满心欢喜地正待享用那冰凉甜润的感觉，寺人牙在她背後咳了两声，澂心一凉，慢慢将杮子放回笾内。

　　“静虑嫌这晋地的杮子不好么？”卉问。

　　“哪里，我自小爱这杮子的味道，”澂笑道：“可是一年只能吃上这一季，想留着慢慢吃呢。”还有一句话她只放在心里说到――可是今年却终是错过了。

　　“既如此，我替夫人收拾残局，静虑若赢了我，便将我面前所有的杮子通通输与你。反之亦然。”

　　澂不悦了：“幾个杮子，初喜欢便全端了去。”

　　“静虑不必让着我。该是我的，我也不欢喜谁来让。”卉话里有话，便要拿起六箸投掷。

　　澂抢先按住六箸，“初可忘了，现下该我掷采了。”

　　澂不得不承认，在卉的面前，自己不易保持长久的耐性。她右手持箸，左手拨拉了一下箸尾，忽然甩手掷出，哗――席间忽然变得肃静，殿角寺人吹和戡手中的烛火也向博席上飘去。澂掷了个“白”，六箸皆为弧面朝上，比楚羋先前的“五”还要高。得白所行之棋更为霸道，枭可直接跳出散的包围，突入对方阵中。澂不顾众人的惊讶，三步两步便将卉的枭杀掉了。卉竟然没有出手的机会便输给了澂，寺人牙也不客气，动作利落地将卉的杮子通通搬了过来。

　　楚羋咯咯笑道：“原来澂真正是深藏不露，前面全是陪我玩呢，难为你忍了那么久。”

　　“一时侥幸，夫人见笑了。”澂瞧着卉嘴巴大张气得能吃人的神情，只觉着十分有趣，回想起自己幼时在雍都，父亲德公长年在外带兵讨伐西戎，母亲忙于照顾其他稚龄的弟妹，长兄也就是後来的宣公又大自己十来岁，只有二兄与自己素来亲厚，一同嬉戏打闹，这掷白的绝技便是他教的。可是如今二兄亦登上君位，自己远嫁异国，每日里言不由衷，笑不由心，那昔日的欢乐时光又如何是一局棋、幾枚杮子赢得回来的呢？

　　席间诸人品尝杮子，楚羋将自己面前的杮子都赐予卉，她也赌气不食。正在此时，典祀入堂告知楚羋，祭祀前夏大禹的庙宇整葺已毕，用料系上好的多年生松柏，耗时一年全面大修。“陟彼景山，松柏丸丸，是断是迁，方斫是虔。松桷jué有梴chān，施楹有闲，寝成孔安（登上那景山之颠，松柏挺拔参天，将其砍断搬运，削枝刨皮，长长松木制成方椽，楹柱排列粗壮溜圆，寝庙落成神灵安恬）”。九岁的公子戣语声稚嫩地信口诵了一句，他母亲大骊姬连忙掩住他的口，训斥道：“你胡言些什么？”楚羋笑道：“戣小小年纪就通晓诗文，教人惊讶啊。反倒是戮，为什么竟接不上一句半句呢？”她问着自己的次子。

　　大概是楚羋鉴于昔日宠溺长子戬，以致他今日终日冶游，学无所成，所以便对戮分外严责，矫枉过正的结果是这个本该开朗活泼的十三岁少年被母亲训戒得十分拘谨。他小声道：“七弟引得不妥。”

　　楚羋眉毛一扬，“戮是什么道理呢？”

　　“母亲是楚人，不会喜欢这首诗的。”戮嘟囔着。

　　卉怒道：“这是商人祭祀殷高宗武丁的《殷武》，开篇便是‘挞彼殷武，奋伐荆楚。罙shēn入其阻，裒póu荆之旅（殷王武丁神勇英武，兴师讨伐荆楚。王师深入敌方险阻，俘虏楚军）。’商人是楚人的世仇。”

　　“啪”的一声，大骊姬向戣粉嫩嫩的小脸狠狠抽了一记耳光，戣顿时嚎啕起来。

　　楚羋止不住脸上的笑意，有时打人并不需要自己动手，“稚子无知，只是缺乏教导罢了。骊姬究竟是化外蛮夷，倒也怪不得你。”大骊姬闻声登时惊恐地连连叩首，连着小骊姬也一同赔罪。楚羋不理会她俩的求饶，却望了一眼坐在隅落持炬的戡，道：“戡这样子，倒是让我想起了楚人的先祖祝融。戡也算半个楚人，你知道他是谁么？”戬嘲笑着：“圉人戡整天只知道捡拾臭哄哄的马糞，目不识丁，哪里又晓得这些上古先贤的事情。”戡惭愧地垂下头。

　　“祝融是帝颛顼的後裔，在帝喾kù高辛氏时代司火正之职，淳燿敦大，天明帝德，光照四海。他死後被尊为火神，亦为雷神雲中君。”澂和声解释，戡专注地听着。她续道：“楚人原居中原丹阳，终有夏一代，世代担任司天之官。商汤骤起，伐灭夏朝。楚人屡屡为商人所迫，抛弃家园，辗转南下，逃亡于蛮荒之地。及至周人崛起，才识卓著的鬻熊作了文王的师傅，到了成王时，鬻熊的曾孙熊绎才获封子爵，依旧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当时的艰难真可以用‘筚路蓝缕，以处草莽’来形容。所谓荆楚荆楚，楚人的得名全因为这遍地的刺棘。”

　　楚羋点了点头，有些伤感地说：“仲嬴讲得不错，楚人先辈确实经历了无数漂泊凄苦的岁月。就算受封楚子，向王室进贡包茅，却仍被王室所轻视，成王在岐山会盟诸侯，熊绎却被摒除于会盟之列，只能在庭中与鲜卑人一起照看祭天的燎炬。”

　　戡的神色有些痴了，澂瞧在眼里不禁暗叹一口气，想戡的境遇又何尝不似楚人先祖呢？原也贵为公子，终是沦落为低贱的罪隶，当堂上众人高谈阔论之际，他却要与同样卑贱的寺人一道持燎照明。澂转过脸来，见大小骊姬依旧与两个幼子伏在地上颤栗不已，遂低低唤了一声“夫人。”楚羋懒懒应道：“好了，骊姬姊妹都就席罢。”大小骊姬连忙诚惶诚恐拜谢了。

　　“其实商颂也并非不可吟唱，毕竟周承商祚，典章制度多有传袭。夏失其道，强商代之，‘方命厥后，奄有九有（昭告部落各首领，九州土地商占遍）’。到了武丁时代更加强大，‘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回想烈烈商祖，再看看殷鉴不远，当可知晓‘兴勃亡忽’的道理。戮，你明白么？”楚羋问着次子。

　　“戮谨记母亲教诲。”

　　戡一直聚精会神地竖耳聆听他们谈论故史，忽然听到楚羋口中冒出几句他烂熟于心的诗文，不禁微笑起来。戬十分妒恨母亲对戮的关注，怨气无从发泄，忽然看到戡的笑意，便将一枚杮子砸向戡，骂道：“罪隶，你笑什么！”戡侧身一避，杮子打在席上，笑道：“不震不动，不戁nǎn不竦，百禄是总（不震恐不动摇，不惧怯不惊扰，千百福禄都会来到）”。戬见没有击中戡反被他讥笑，盛怒之下便要起身揍他，不料用力过猛，袖子勾住案角，仆跌下去，案上摆放的杮子也骨碌碌滚了一地。戡一手持炬，一手捡起幾枚滚至足边的杮子，再笑道：“‘四海来假gé，来假祁祁（四海诸侯来朝拜，朝拜者纷杂众多）’”

　　戬的狼狈引得座中笑成一片，众人更囋戡仿效楚羋引用《商颂》里的诗句化解戬的攻击。楚羋愠色道：“戬，戡比你聪明一百倍，你就别在我面前丢人现眼啦。”她对澂道：“教戡下去罢，有他在，戬总不免发疯。”澂忍着笑向寺人吹招了招手，“这幾日我会陪同元妃及诸位次妃留宿青台，你带人去准备一下。我面前的这些杮子也收了，你们自己慢慢吃，也分些与傅姆和驭人尝尝。对了，若不是我的指派，切不可鲁莽行事。”

　　寺人吹和戡应了声诺，过来用笾装盛杮子。戬恶声道：“圉人戡还不快滚！”戡心情大好，回敬道：“觉兮较兮，吾大命假兮，去不善而就善兮，何乐兮。”这回唱的却是伊尹离开夏桀投奔商汤时的歌谣。他向澂行了个礼，笑呵呵捧着笾去了。

　　入夜後卉突然喊肚痛，楚羋与澂叫来医师，医师赶来察看後说：“恭喜夫人，太子媵妇有喜了。”卉听了马上精神抖搂地从席上坐起，“怪不得日间玩六博把杮子全输了，原来那些杮子只适合静虑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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