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7．【简策】
雪竟是纷纷扬扬下了一整夜，初雪带给澂的惊喜很快变成了忧虑。想到戢行军的严寒与道路的艰难，她辗转反侧。质明即起，梳洗过了，要去拜见夫人，却见戡半歪着靠在堂下的宾阶。
“子靖。”
“阿嫂。”戡揉了揉眼睛，赶快站了起来。
澂瞧他一脸渴睡的模样，愈發像个未长大的少年，“季子，”她唤道，“你找我么？”戡摩挲着手掌，“没有。只是我住进阿兄的宫中，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好。请阿嫂示下。”见澂沈吟不语，他不安地道：“戡只会照顾马，不过别的粗使活计也做得的。”下意识地扯了扯上衣，让自己看上去更清爽利落些。
澂看他身上的短褐又旧又破，都磨得窳yǔ了（方言里说衣服磨得薄了快穿孔了叫作磨yu了，窳字有低凹、粗劣、败坏之意。天下一大器也，用之久，则必弊窳残缺。我想这个yu或恐就是窳字吧。有知道确切写法的麻烦跟我说一声：P），心内一酸，“子靖没有旁的过冬衣裳吗？”
戡以为她怪自己不穿前日冠礼时的衣裳，急急道：“阿兄送的衣裳我不是不喜欢，只是太贵重了，舍不得也穿不惯。还有……”他低声道：“那些也是老贼给阿兄的。”
澂对寺人牙吩咐了两句，他很快拿来一件崭新的羊裘，大声道：“这是秦国上卿前次来时赏与我的。上面每根毛都是秦国的毛。”戡咧嘴一笑，接过穿在身上，洁白翻卷的羊毛与他红扑扑的脸膛十分相衬。
寺人牙愁着脸，“太子妇，寺人牙过不了今冬，再不能服侍你了。”
“回头教府吏再分你件新的。”
“小人还有件旧的鹿裘，也愿意送给圉人戡。”寺人牙笑嘻嘻盘算着。
澂一哂，对戡道：“太子特意接子靖到此小住，不是来当差的。子靖愿做什么做什么，只不要出了这宫门便好。”她匆匆走了幾步，回头见戡还立在堂下，怕他又像昨日那般原地傻站着，想了想便折转回去。
“子靖识字么？”
“只识得一点。我就十岁前学过两天。”
“甚好。我教人送些简策到你居室，你自己慢慢看。”
澂去见了夫人，楚芈欲至晋国西南的安邑，在温汤青台休养幾日，晋侯的另幾位侧室及众公子也一并同去，澂作为冢妇自然亦应随姑前往。澂回到太子宫中，正是朝食之时，她教寺人牙在堂下备了一隻陶鼎，摆上簋guǐ和案俎zǔ，叫了戡来。
澂见戡一身羊裘短褐却还在腋下挟着一卷简策，便问：“子靖适才读了些什么呢？”
“汤武革命。”戡眼睛一亮。
澂笑了笑：“不错呢。子靖喜欢的话，还可捎带着看看商人歌颂的《烈祖》、《玄鸟》、《长發》。”
戡讷讷道：“阿嫂，我看得很慢，好些字……不认得。”
“不要紧，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问我。”澂察觉自己口气大了点，改口道：“哎，去问太子太傅。”
戡冷了脸，“我是什么下贱身子自己知道。杜太傅最讲名份，小时候阿兄偷偷带我随他同学，我不过立在檐下旁听了幾句，倒被杜太傅告到老贼那里，我受罚不打紧，还连累阿兄也捱了好一阵打。从此便是阿兄自己教我，我也再不肯学了。”他垂下眼帘，低头默默将简策捲好。
澂没想到便是这样无心说的一句话也会触动到戡的痛楚，遂支开话题道：“子靖饿了么？先随便吃点。”
戡看了一眼陶鼎，欢喜道：“有肉吃！”连忙将简策往怀中一揣，坐下持匕（不是匕首而是长柄勺子）将肉捞出放在俎上，操着快刀三下两下割碎了，抟和着簋内的黄粱便送入嘴中。（那年头一般是吃手抓饭的，箸只用于挟细细的蔬菜）。
澂忆起那日戡竟要抓了田鼠来食，他身为圉人，饮食粗砺，苦荼野藿，即便是戢暗中接济，又如何填得饱他發育的身体，何况以他的倔硬，也未必肯领戢的情。这样的戡，究竟是如何长大成人的？
不忍再看，亦食不下咽，澂教寺人撤了自己面前的五鼎四簋。戡忙也停食起立，仰头问堂上的澂：“阿嫂不舒服么？”
“先前陪夫人吃过一些了。明日一早动身，我还是先做些预备。”澂掩饰着。
“阿嫂要走？”戡愣了。
“是了，忘了告诉子靖，要陪夫人往安邑。”
“阿嫂……要往安邑。”戡重复着。
“子靖？”澂见他一脸痴然。寺人牙压低了声音道：“圉人戡的母亲就是死在安邑。”
“哦。子靖，我不过去上一两日，你便留在太子宫。”澂小心翼翼道，只怕戡又要伤心。戡欲言又止，低声答道：“诺。”
戡退下，寺人牙吁了一口气，“太子妇幸好没说带上圉人戡。”
“怎么？”
“他母亲死後便埋在安邑，戡从前幾次偷着跑去上坟。但他那时年纪小，又能跑多远呢？何况就算他到了安邑，也入不了青台。”寺人牙曾服侍过戢，太子昏後才转来伺候澂。“再有，依着戡的脾气，去了没准要發狂。太子妇可莫惹麻烦。”
原来如此，与戡接触得越多，澂便越是心内沈重。她微微摇了摇头，对寺人牙道：“你让寺人吹照顾戡，别引他胡思乱想。”寺人牙应声去了。
次晨天尚蒙昧，澂刚踏一上堂，便又听到一声清脆的“阿嫂。”澂心里一咯噔，想自己特意起个大早免得撞上戡，谁料还是躲不过。
“我昨日读了《烈祖》、《玄鸟》，还有《长發》……”
她打断他的话，极不自然地笑了一个：“嗯嗯，好，子靖。”
她快步下了祚阶，直走到闱门，竟没等到意料之中的纠缠，忍不住回头一望，戡却也正抱着一捆竹简翘首相看，嘴巴无声地张了一下。寺人吹和寺人牙催促道：“太子妇快别管了。”拥着澂上了车。
车行出了宫城，寺人吹和寺人牙看出澂脸上的忧色，劝慰道：“已让宫人看紧大门，圉人戡在太子宫不会有什么事的。”她听了却愈加的烦躁。
“……阿嫂。”
澂幾乎从车上跌了下来，“是戡在叫我。”她抓着轼道，侧目一瞧，却只是路旁的一个少年边跑边喊，“阿兄阿嫂，父亲说忘了要你们回来时顺便买盐。”
寺人牙慌道：“太子妇听错了。圉人戡好好地呆着念书呢。”
澂看着那奔跑的少年，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那是戡伤心失望的模样，他张着嘴，却是哑然无声，可是，他的嘴型分明是在唤着――他在叫着――
“阿嫂。”
他在叫我阿嫂。他那是在叫我阿嫂。
澂心纠得生疼，“回宫，掉头回宫！”
驭人甲飞驾驰返，澂急奔入门，戡垂首默默立在中庭，地上散着一堆简策。
“季子。”澂轻声唤着走近他。
戡抬起头，眼睛有些红了，“我昨日读了《烈祖》、《玄鸟》，还有《长發》。”
澂的心更疼了，“是了是了，季子好乖的。阿嫂知你安分，你随我一道去安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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