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5．【冠字】
澂刚迈进戢宫室的闱门，就又看见戡举匜过顶、长跪庭中。他许是并未跪得太久，一见她来便神完气足地招呼道：“太子妇。”
澂是早已打定主意再不理他的，目不斜视，径直穿庭而过。
“太子妇！”戡叫得更响了。
澂加紧脚步，升祚阶上堂。
“堂下布武，堂上接武。”戡高声道。她匆匆脱了舃，急奔入室，走得急了，差点滑倒。戡大笑：“室中不翔！”手一抖，匜内的水便哗一声浇了满头。
“静虑。”戢正拿着一副犀甲，冲澂笑了一笑，“临到要上阵了，才觉得这甲沈了。”澂为他穿上甲衣，又绕到他身後为他仔细地束好甲上的系带。戢打开双臂，空拳虚握，模拟扶轼操戈之姿，问道：“如何？”
澂想到这新昏三月的夫婿还来不及多与自己温存一番便要奔赴战场、亲冒弓矢之险，忽然眼中一酸，抱住他後腰，“戢，别走。”
“静虑。”戢在她手腕上一搭，“我是太子呢。此次君父亲伐，作臣子的怎能不相从呢？”
“国君在外，太子理当留守监国，怎有同出之理？舅氏似乎另有他意。”
“事君以敬，受命不迁；事父以孝，敬顺所安。”他拉开澂的手，转过身，持过铜胄放在她手中：“晋土初封不过方百里，地狭逼仄，又处北地边鄙，屡受戎狄寇掠，我曲沃一系又历近七十载方夺得君位。内忧外患，晋室其危矣。当儿子的凡事应以家国君父为重，不宜多顾虑自身。”。
澂离了他温暖坚实的背脊，心中说不出的失落，点了点头：“是。”
戢微笑着：“吾子处事向来冷静，我是知道的。这次出征，我有一事不安，惟能拜请吾子代为照看。”
“是季子么。”
戢叹道：“戡身世悲惨，为君父所厌弃，我受他母亲临终所托，却不能好好教导，反令他生成如此古怪张狂的脾性。我在国中，他尚且险些少了条腿，我这一走，更不知他又会触牾何人。我知他日前又对你不敬，但是……”
澂抱紧了铜胄：“我明白的。太子不必挂牵。
二人走到堂上，戢道：“戡，还不向静虑道歉。”
戡见戢一脸厉色，只得忍住忿恨之气，声音含在嘴里：“乞太子妇恕。”
戢剑眉凝敛：“说的什么？谁听得见？”
戡努力将匜举直，“圉人戡不合冒犯，乞太子妇恕。”
澂道：“好了，季子起来罢。”戡马上将匜往地上重重一顿，站起道：“圉人戡在晋国只有阿兄一个亲人，太子妇不必太过亲热。”戢一听便又上了火，澂不愿与戡再多纠缠，拉着戢道：“太子回室罢。”
戢压下怒意，教寺人吹带戡去更衣。半晌，戡一身簇新地回到庭中，穿惯了的粗毛短褐脱下身，玄端玄裳cháng好不齐整漂亮，他却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戢冷冷扫了他一眼，戡赶紧乖巧地叫了一声：“阿兄。”戢沈着脸，戡低头又道了一声：“太子妇。”
戢无奈：“罢了。上来罢。”戡迟疑了一下，“阿兄还要罚我啊。”却是老老实实地将屦jù除了，没穿袜的光脚在阶上蹭了蹭，走上堂来。戢扣着戡的手，澂与寺人吹也随着来到室中。
戢要戡坐定了，道：“戡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戡闭上眼睛：“……是，母亲的死祭。”放在髀上的手轻轻颤抖着。
戢拨了拨他及腰的长髪，“这么多年了，我和你都不愿记得这个日子。可今天也是你的生辰，戡满二十了呢。”
“静虑。”
“是。”澂一听便明白了，从寺人吹手中接过纚、笄、栉zhì等物。
“今日只有我和静虑为你行冠礼，一切权变从简。我既为主人又兼赞者，静虑为上宾。”
戡吃惊地睁开眼睛：“仲嬴比我还小呢。”
戢温和一笑，“是呵，静虑只有十七么？无妨，她当得的。”澂听得心头一热，将玉栉递给戢，戢为这髧dàn彼两髦的戡梳理好乱髪，复以纚束起後退开。
澂上前一步，整了整自己的衣裳，坐至戡的面前，看着他微湿的双眸，祝颂道：“戡从此不复弱子，乃成昂藏，七尺男儿当有所作为，俯仰不愧天地。”
戢拊掌道：“静虑的祝辞很不一般呢。”
戡长得太髙了，澂坐着要为他加好冠就不得不稍稍引直身子、扬着脖颈、伸长了手臂。戡顺从地把头向她靠近了些，微微低了下去。澂这才左手轻轻扶着他饱满的後脑勺，右手将黑麻布制的缁布冠笼在他髪髻上，抽回左手，双手一起正了正，以玉笄固定。
戡泪水盈眶，向澂拜谢，澂与戢也相互答拜。戡起身随寺人又换了身素积、缁带，澂再为他加上白鹿皮弁。戢满意地看着戡最後一次服上纯衣纁裳cháng，顶加红黑色的细葛爵弁，问澂道：“静虑要为戡起什么字呢？”她踌躇了一阵，“明昭有周，式序在位，载戢干戈，载櫜gāo弓矢。太子既字曰子敌，那么戡剪济定，季子宜表字子靖。”
“子靖，子靖，”戢叹息着，“戡也子靖，”他搏髀唱道。
澂取瑟而鼓，和道：“――
戡也子靖，
有朅执兵。（朅qiè，勇武，壮健。兵：武器）
咺兮孔硕，（咺xuān光明，显耀。孔：很，甚）
克以晏宁。”（晏：安宁）
戡终是再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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