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夜晚的长街极美，安安静静被封印在车窗后，好像一张流光溢彩的明信片。
陈斯年沉默地开着车，时不时看一眼坐在副驾驶的乔楚，看她情绪不像刚刚那样激动了，这才试着开口：“小楚，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那个人……你认识？”
乔楚摇头，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窗外出神，半晌才前言不搭后语地自言自语了一句：“外面，灯好多。”
陈斯年微微愣了一下，不知道乔楚是什么意思，而乔楚说完这么一句话之后就再也不吭声了。陈斯年心中满是疑团，刚刚那个男人他认识，正是梁氏财团的大少爷梁以初。
因为想要与梁氏合作，陈斯年几乎将梁以初的资料掌握得如数家珍。他自幼便被祖父送到美国学习，期间往返于香港，却从未踏足大陆，直到一年前，梁氏要在大陆设立投资项目，他才来到S市。可以说乔楚与他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根本八竿子打不着，但从刚才餐厅里的一幕来看，他们分明是认识的。
可是乔楚怎么可能和梁以初有交集？
就在陈斯年满肚子疑问不解的时候，乔楚在想什么呢？
她只是想到刚从岛上回来的时候。
那时的她就好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原始人，现代文明的光怪陆离让她感到陌生而没有安全感。
荒岛上是没有灯光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夜晚只有繁星相伴，最多也就是岸边架起的篝火。
说起篝火，乔楚就会想到星期五对火光的那种极其矛盾复杂的情愫。既渴望好奇，又惧怕痛恨，同时体现出向往光明的人类本性与安于黑暗的野兽本能。
乔楚后来时常嘲笑星期五，说：“星期五啊，你说你害怕火，当初为什么还要跑来呢？害怕还不躲远点，也不怕我把你当猎物烤了吃掉？”
每每这时，星期五便会生气地将她按倒在地上，一副要惩罚她的样子，却又不知道如何下手，惹得乔楚哈哈大笑。
乔楚还对星期五说过，人类的世界夜晚是有电灯的，无需烧火，只要轻轻按一下开关，就会亮若白昼。星期五不太明白，乔楚便笑着拍拍他的脑袋，说以后有机会回家我带你去看灯啊，所以你要听主人的话啊。
刚回来时因为生活拮据，乔楚找了一份客服接听的兼职，有时需要上夜班，一个人坐在末班公交车里往外看的时候，她会恍恍惚惚地说：“星期五，你看，这就是灯。”然后下意识侧过头，却发现身边一个人都没有，空空的座椅上，只倒映着她自己的身影。
这种状态持续了两年多，直到小岛长大，也会咿咿呀呀跟她说话了，才一点点好起来。而“星期五”这个名字，也被她尘封入文字中，成为小说里一个众人喜爱的虚构角色。
也许有的时候，时间过得久了，记忆变得淡了，就连乔楚自己也会怀疑，会不会那个星期五，只是她一个人困在岛上疯癫而产生的幻想？她会彷徨失措，自我怀疑，一度陷入忧郁和绝望，每当这个时候，小岛就会爬到她身边轻轻扯两下她的衣角，冲她露出明媚笑容，好像那座热带岛屿上最美的，沾染着露水的晨光，驱散掉她眼中的一切阴霾。
陈斯年将车子开进乔楚租房的小区，熄了火，想要送乔楚上楼。
乔楚摇了摇头，意思是不用。
陈斯年没有勉强，“那好，你到家以后给我发条短信吧，我在这里等着你。”
望着乔楚的身影消失在单元楼梯口，陈斯年叹了口气，靠着车门，掏出一包烟，安静地点燃。
星点的烟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陈斯年等了片刻，拿出手机看了眼，却发现并没有信息进来。他后退了几步，抬头数着公寓的楼层，见第十层的窗户依然是黑着的，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安的预感，立刻拨通号码给乔楚打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久到陈斯年几乎就要冲上楼去了，乔楚的声音终于在话筒另一头响起。
“小楚，到家了吗？”陈斯年总算松了口气，有些急躁地扯了扯衬衣领口，好像浑身瞬间卸了力气。
“嗯。”
“怎么没开灯？”
“卧室窗户，不在这边。”乔楚顿了顿，又补充：“我在卧室。”
陈斯年觉得乔楚的声音有点不对劲，可是再追问，她又什么都不说，他没办法，只好嘱咐几句让她好好休息，然后上车离开。
公寓楼十层。
五分钟前。
乔楚拿出钥匙准备开门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
“你刚刚对我说什么？”
乔楚手中的钥匙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她知道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这世上再也没有谁能比她更熟悉这个声音。
她转过身，看到楼道的阴影中缓缓步出一个人。
是梁以初。
梁以初的衬衫几乎已经湿透了，昂贵的休闲西装被他破抹布一样拎在手上，额头上还有未干的汗。很显然，他是一路跑来的，从饭店到这里，直线距离也要十几公里，陈斯年驾车送乔楚回来，路上又堵了很久，结果反倒是梁以初先到一步。
一个一身手工剪裁定制的男人，在这现代化交通工具遍布的城市里徒步跑了十几公里。要是让别人看到，一定会以为这是个疯子。
乔楚迅速捡起钥匙打开门，进门后反身正欲关门，却被梁以初一下抵住。
“你刚刚对我说了什么？”梁以初的声音听不出起伏，只是声音很轻，却比大声怒吼更具有压迫感，“不认识我吗？”
乔楚紧紧压着门，努力想将门关上，甚至将整个身体都抵在门板上，却依然无济于事，男人只是用一只手，便让那扇门纹丝不动。
“为什么要这么说？”
两人在默契的沉默中僵持着，过道里的声控灯都熄灭了。
一片幽暗中，只能听见彼此的喘息声。
“为什么不肯认我？”
乔楚咬着嘴唇不说话，眼圈却已经泛红。
“为什么，当初要扔下我，把我交给别人？”
乔楚身体发抖，越是想要说话，越急得什么也说不出来，来自门板的压力猛地加大，就在梁以初即将破门而入时，乔楚忽然大喊出声：“为了钱！”
“你说什么？”
“为了钱。”
“钱？”
“是。你什么都，不懂。无法生存，带着你，累赘，不如换钱。”
梁以初不说话了，只是透过狭窄的门缝，安静地看着里面的人。
“现在，可以走了。”乔楚闭上眼。
梁以初扶着门的手松开。
乔楚心里却突然特别难过，缓缓将门关合。
然而，在门关合的一瞬间，梁以初却说了一句话：“你说谎，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手机响了，乔楚接起来，是陈斯年。
“嗯，卧室窗户，不在这边。我在卧室。”
挂断手机时，梁以初正弯腰捡起地上的什么东西。
是被乔楚刚才不小心遗落的钥匙。
这下梁以初不怕乔楚关门了，将钥匙揣进裤兜，定定地看着乔楚。
走廊里的声控灯又灭了，梁以初的脸再次隐于黑暗。
“你说谎，我知道。”
不见其人只闻其声，脱离了那个让乔楚感到陌生的贵公子形象，男人的声音更加熟悉，就好像无数个漆黑的孤岛之夜，拥着她在她耳边轻声细语。
“我会替你解决所有的问题，让你不再害怕。我会让你不用再说谎，等你重新把我领回去。”
乔楚觉得手被人拉起，放进一样东西。
掌心里落下极致温柔的一吻，手掌被轻轻推合，连同那把还残留着体温的钥匙，一点点握住。
“乔楚，我很想你，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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