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二两五贯·奔丧永宁
居永安说他是于三月初九告了四十日的假,如今四月十一,故可以在香京多呆一天,再慢慢悠回淮原处理大事小事,到了四月二十左右再上永宁复职。
可惜他把一切行程都建立在“永宁无大事”的基础上,故而这些行程一如既往地烂了尾。
青澜九年四月九日,青澜皇帝姜砚的生母杨太后薨了。
丧告由快马加鞭,燃着红艳的漆书渡过名兰江发往香京,于火祭的第二天——四月十一日,交到了正在用早膳的居永安手中。居永安看了,只是眉梢一跳,漠然地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没能将桌上的梨花粥接着喝下去,饮了两口茶便招呼玉沥、花豆和风舟速速收拾上路。
马车风风火火出了香京,将四人送到名兰江的渡头,玉沥三下五除二安置好渡江的船与随行包袱,四个人便挤进了大舟的船舱中。巨大的船身随着江水的翻涌,江涛荡漾着斑驳的日光,零零散散地照在居永安脸上,仿佛他的脸有无数个光面,每个面,都是不同的模样,演着不同的剧目。
哪一个才是真的他?
花豆移开眼,不去看闭目养神的居永安,而将目光投向万顷江岚,绰约间觉得,自己如今的处境终于要开始忐忑起来。正如舟行江中,随泥尘翻涌,随大浪追逐,随江边杨柳的枝条飘荡,随柳絮因风而起,漫天飞舞,不知何处是归。
于是便也自然地想起了前一日,居永安在茫茫人海中,吟于漫远笙箫里的那句唱词,“何日箫声泠泠,送我归乡如梦。不返逍遥路,怎渡楚河苦……”
说不定这么一去,还真便是……归乡如梦了。也许归不去家乡,再不能守着爹娘老去;也许再归不去从前的花豆,守着一间小小的豆花庄,或是更早的那个自己,守着小茶村里的两亩田地……今后也许再不复当初自由,肩上挑起的也不单单是一家糊口,而是更多,更多。
可是,自己脚下的路,早就不是逍遥之途了。比她随着居永安出了香京还要早,比她经历了岁中山之战还要早,比她签下居永安的契约还要早,甚至比她救起溺水的库狄十禄还要早得多……而前路,究竟是飞黄腾达、姹紫嫣红还是山长水远、楚河飘渺,都是未可知的。
然而,她不想后退。
到达永宁的时候,是青澜九年四月十五。黄昏,微雨。永宁处在广袤的北域平原之上,城池由流水切割而出,恰好成了一颗水滴的形状,尖头朝着正北。从远处官道上看去,整个永宁的重重楼宇立于高大的城门后,就像是由洛锦堆叠的华缎绣出了层层繁花,璀璨的皇城又如龙立云端般盘踞城北,在斜挂的日头下透着苍茫又壮丽的气势,背对北域他国,似沉默地镇守着国门。
因处国丧,永宁实行半闭,入夜后须得通关文书一层层递上,才可放行。居永安和花豆四人所在的马车徐徐驶入这座繁华似锦的城池,沿着贯通南北的中轴线直向北走,渐渐靠近了大祁皇族所在的的血脉心脏。
永宁被马车木轮下的这条金鲤大道分为东西,行过约一炷香时间,前方依稀见得市集所在,却因在国丧的夜里而显得萧索。向西北看去,夕阳下,一个高大的牌坊立于街口,上书“忠臣胡同”,再看向东北面,便是与之对立的牌坊,上书“十六王宅巷”。玉沥见花豆挑着帘子看,便出声解释:“朝中常有急事,夜招官员朝觐。未免惊扰百姓,当初太祖皇帝登基时便将永宁修建成如此,令上朝要员均住在忠臣胡同,而宗室子弟便住于十六王宅巷,如此既免去扰民之苦,又能使官员宗室间相互监督,便也防范了党羽结朋之弊。”
花豆没有打断他,漫不经心地听完了,才轻轻地说了一句,“我知道,我曾随兄长来过永宁。”印象中此处喧嚣不符其名,繁荣不顾昼夜。忠臣胡同与十六王宅巷口子上常能见得王公子弟驾马出游,锦衣华袍风头无两,言语举止从容有度,一谈一笑足见贵气雍容,而今,只剩几处人家的灯火,在禁娱禁宴的帝都里堪对上寥落夜华。花豆想起曾听爹说起过沦厪年间曾因皇后之殁而行国丧,此刻比照起来,似乎真如老头子说的:“真个‘火狮城今月下眠,数家灯火无人言’呐。”
居永安正看着手里的丧仪礼制行程,闻言不由抬起头看了花豆一眼,略微斜了些身子靠在扶垫上,“何处得来的句子?有些意思。”
花豆一愣,这才发现自己已不觉中将老爹的句子念出了口,不好意思地说:“这是家父所作,拿不出手的……”
“……拿不出手?”居永安移开眼,“你是不清楚你爹的才学,还是不爱读诗品词?”
花豆想了想,低头道:“我既不太清楚我爹的才学,也没有功夫读诗品词,那又怎么了?”
倒是居永安执着文卷的手一顿,思虑停在她所说的“没有功夫”四字上。他余光中瞥见花豆身上干净的布衣,眨了下眼,“我只是随口一问。”说罢便看回了手中的物件。
马车在沉默中驶向皇城,带着缱绻的水汽,行完了长达十里的瞿洵广场,来到了皇城南部最外围的城门——正阳门,朱红的宫门镶嵌了一百七十六颗拳头大的褐铜门钉,狰狞的狮头咬住门环,威严地将百姓隔在天皇贵胄的大门外,像是不听尘世疾苦。皇城共有大小城门十二座,东、西、北三面均有屋宇夹城,南部由三道宫墙护卫,由外到内分别为正阳门、中阳门与后阳门,其与北方开阳门连成一线,是为皇城的轴线。这条轴线上由南至北分布了祁国朝议所在的真元殿,内议所在的庆流殿,以及宴游所在的霄乐殿,此三殿构成了外朝。中间由烬月门格开,再往北走便是后宫内庭,居于后宫正中的便是皇帝所居的重凰宫,再向北约五里,是皇后所居住的修明宫,西有太后居住的奇落宫,东为太子所居住的玄羽宫,其余殿庙凡百二十处,错落而列,如布星罗。
东夹城置执明台、御书台,是文官群往之地,执明台下分吏、户、工三部,御书台分管策考太学、礼乐丧宴等琐碎事宜。北夹城有银符堂与军议堂,乃武官执事之所,银符堂是皇帝亲卫“银符军”所在,军议堂是商议边关战事与国内兵防部署之处。西夹城有六座规模较小的殿落,常用于接待外藩来使。夹城分别与禁宫三面隔了二里开,间有如浣衣局、司仪局等杂事处,略向西是太医局和内事局。
四人所在的马车由正阳门驶入,绕过真元殿向北行。玉沥和风舟驾车,远见宽阔的甬道上站着两个人影,似乎是有意要挡在正中不让他们过去,于是只得停下马车向里禀报。
碍于在皇城中有许多人物是怠慢不得的,故居永安也抬手撩开帘,要亲自瞧瞧何人挡道,可是他刚刚撩开帘子看清外面,却又迅速地放下帘子将手收回来。
可是挡道的人显然早就发现了马车,更在方才见着了居永安的脸,当即唤道:“哟,这可是居老爷的马车,实在巧了。快,龙陵,咱们搭个顺水!”声音由远至近,速度异常快,堪堪在那“顺水”二字传来之时,一柄青玉雕把的折扇已挑起了马车的门帘,帘外,沈诺一袭浅紫色的袍子立着,正用如往常般温和的神色挑眉看入车内,他身旁正站着四品侍卫龙陵。
花豆吓了一跳,“侯……不,爵爷,你不是和我哥一路么,怎么绕了那么大一圈路却先于我们回永宁?”
沈诺盯着居永安,似笑非笑地答:“还是唤我侯爷吧,本侯已恢复了原先的品级……至于为何先于你们,全赖本侯飞檐走壁、行路神速啊。”
居永安不紧不慢地抖开袖上因刚刚撩帘而带起的皱褶,“那你便借双腿之矫健,自行‘飞’往庆流殿罢,居某告辞。玉沥,走。”
哪里是走,简直就是飞奔。马车瞬间暴起刮过了沈诺,速度堪比星流霆击,使花豆因为惯性而直接装上了车壁,惨叫一声。后面传来沈诺气急败坏地叫喊:“给我停下!——”
此事最终以沈诺叫嚣着将马车追逐了整整三条御行甬道作为结束。花豆觉得,沈诺在居永安面前,就像是梅相玉在陶良操面前一样,各种悲苦。
千辛万苦,终于下了马车,花豆只觉自己的双脚踏在庆流殿前的石阶上时像是虚浮的。前面走着阴阳怪气的沈诺和拒人千里的居永安,她领着风舟跟在玉沥后面。玉沥这时说:“待会儿我们便留在侧殿等候,不可跟进去。”
花豆连忙答:“好的,我明白。”抬头间,但见阶上宫殿金瓦飞甍,翘起的檐角如水鸟的翅膀,带着每处折脊上的四只雕兽,罩住了红柱顶起的雕梁画栋,与浅色墙壁围成了庄严辉煌的华贵模样。低头看台阶,每一方石砖上都正正方方地刻着“庆流承光”四个工体大字。他们爬上六十八级台阶,在庆流殿侧殿外让人进去通报,太监进去半天,出来只带了句:“二位还需稍后,请随奴才进侧殿歇息。”
花豆拘谨地跟进了侧殿,但见殿内陈设了各式挎壶古碗,虽因陈色较单调而显得颇为严谨,却易见这些都是出自名家的珍贵古董。
“小花豆,一路上可还顺利?”沈诺笑嘻嘻地问。
花豆回过神,答道:“还……凑合。”姑且将岁中山的事情抛诸脑后吧。
“哦哟,”沈诺听她如此说却蹙起了细长的眉毛,一张精致的脸瞬时愁苦起来,“本侯还指望能从你身上听些笑料开心开心,莫非居老爷就未曾寻你不是么?”
花豆咬牙切齿地瞪过去,“我要让我哥和你绝交!”
沈诺连忙换了个表情,“哈,我不过是开个玩笑,哈哈,开个玩笑,实在是因我这半日过得太过劳累了嘛。”
花豆一奇,“这么说你今日晌午就到了?怎么那么快。”
沈诺撇开眼,随手摇着折扇,“我昨日晚间到的,前脚刚踏进宫,我娘就从公主府托来消息说皇祖母殁了。”
“想来你能恢复品级,和此事分不开关系罢。”居永安挑了一张高背椅坐下,接过太监端来的茶水。
沈诺哼笑一声,“要不是为了恢复品级,我倒也懒得管这宫里的琐事。”
花豆觉得十分不解,死的人明明是沈诺的嫡亲奶奶啊,怎么他这句话说得像是和他半分关系都没有?想到此处,不禁白了沈诺一眼。
青澜皇帝姜砚其实并不是沦厪皇帝的独子,而是皇七子,生母杨太后原本也不是沦厪皇帝的正宫皇后,而是普通妃嫔。杨太后除却姜砚之外,还生得皇二女,便是沈诺的母亲姜碏。当年沦厪皇帝登基的时候,是相当不太平的年岁,彼时沦厪皇帝姜虏并不是唯一有力的皇位继承者,另一个优秀的皇子便是如今的戥罗王姜克。可不知为何,原本为皇位争得不可开交的两个皇子突然有一日冷却下来,随后,姜克带着十二万兵马退守西北的上野郡,占据着整个大祁六分之一的国土,再也不争皇位。但好景不长,短短七年之后,当沦厪皇帝终于决定将惠端公主嫁去云容避免战事时,上野郡姜克的态度便立时恶劣起来,打着“扬国威,退昏君”的旗号带兵南下,势要将天子拉下皇位,然而却在淮原顿住了千军万马的脚步。
就在那一年,戥罗王妃仙逝。就在那一年,云容宫廷里响起喜弦迎娶皇长公主,上野万丈山河上空却飞翔着阵阵哀鸿。戥罗王再也不朝觐皇室,却也再没有起兵谋反,仿佛无论是归朝称臣还是揭竿而起——都没有了任何意义。
沦厪皇帝出奇地没有追究戥罗王起兵一事,像是觉得什么都是应该的一般,对于戥罗王的态度也没有怨言。于是日子还是这么过着,车马流水,枯木再逢春,转眼沦厪二十一年就到了,沦厪皇帝殁,皇七子姜砚在残酷的夺储之争中被左推右攘,因素来心性较弱,故为前左将军唐立军看重,厮杀护持着扶成了皇帝,打算不日取而代之。哪知道天算不如人算,当姜砚登基后,唐将军心力憔悴地摆平了其余的皇子,却不幸因操劳过度,而于某日夜里暴毙而亡。如此,姜砚虽成为了皇帝,左右兄弟姐妹也只剩一个姜碏,姜碏便成了名正言顺的长公主。
姜砚实在没有旁的亲属,一朝想起来自家皇姐还生有一个自己未曾谋面的侄儿养在关外,欢喜得很,于是连沈诺究竟是何姓名都没有真正弄明白,便封了个定阳侯与他。
“……其实我五岁以后便再没往宫里来过,五岁前的记忆又实在少得可以,到十七岁才回了祁国,故而,我同皇祖母感情不深一事实在怪不得我。”沈诺以折扇抵着尖尖的下巴,悠悠解释道。
花豆原本没打算听他这些细软,此时假笑了一下,应付道:“侯爷莫和我一般见识。”
沈诺警惕地说:“你不准以我不孝为由让陶良操和我绝交,他可最恨不孝的家伙了。”
花豆再次翻了个白眼,谁有功夫理你。
倒是居永安感到奇怪,瞥了沈诺一眼,“陶老板究竟是如何,竟遭遇了你?”
沈诺一口气憋在笑脸上,生生僵硬了好一会儿,才哽出一句:“……你管我!”然后顺了顺胸口,一边看着扇子上的高山竹海一边问:“你怎么就不关心我是如何恢复了品级?”
居永安静静吹开茶面上浮着的花瓣,“不难料见你查出了太后娘娘的死因。既然你这么想说,就说说罢。”
沈诺一颤,手里差点没抓稳折扇,气急败坏地:“什么叫我想说!”
花豆皱着眉头扭脸看了看居永安,只见那家伙说出了如此不顾忌讳的话也不变神色,心里不禁有些犯嘀咕。这居永安,说太后娘娘死了,怎么语气像是拉家常一样啊。突然为太后娘娘感到悲哀,眼前这两个人,似乎都没有把她老人家的死挂在心上,完全不像是来奔丧的。
此时一个清越动听的女声自正殿方向传来,带着淡淡的威仪和丝丝疲惫扬了声说:“皇侄,又如此在宫中大呼小叫,你不怕叫你舅舅知道了,再去了你的侯位?”
侧殿和正殿间隔着三重高大的雕花镂门,加之入夜来光线有些黯淡,即便有烛火照明也不太能看清正殿里究竟是什么人。沈诺一下子掩住自己的嘴,瞪大眼睛往正殿瞅,试探地唤了一声:“皇……皇舅母?”
花豆一惊,原来在庆流殿的竟不是皇帝,而是皇后。
那女声又懒懒怠怠地笑道:“既认得本宫,还不快过殿请安。”
沈诺连忙起身整了整袍子和腰带,打开扇子,摇着摇着就往正殿去。居永安嘱咐了一声:“你们在此等候,切莫胡走,如今多事之秋,万事需谨慎。”便也跟着沈诺走进去了。
花豆一时有些纳闷儿,宫里隔几年办一回丧事,并不是太罕见的事,哪里能严重到用“多事之秋”来形容?她扭头问玉沥,“最近永宁气氛很紧么?”
玉沥想了想,恰当地说了一些花豆可以知道的:“云容又袭吞沙关,此刻圣上还在军议堂,故宫中此时突发丧事……”他停了停,感觉“不正常”这个形容会让花豆心生联想,便没有接着说下去。
花豆听着却自己觉出了不寻常,这不是太凑巧了么?莫非太后娘娘的死……有什么蹊跷?
居永安他们并没有在正殿呆上太久,不出小半个时辰便又回了侧殿。从沈诺的神情可以知道,方才正殿的谈话必然有些分量,而从居永安的脸上,却看不出一分一毫。两者的神情加起来,实则什么讯息也没有透露。
“走。”居永安率先跨出侧殿的门,一点也不耽搁。
花豆跟在沈诺后面,问:“我不用参加丧仪吧?”
沈诺撇了撇嘴角,一脸不屑,“你位列哪路官爵?你就算想,也没有资格,在瞿洵广场跪跪便罢了。”
花豆暗自想,我才不跪。抬头,正巧看见一个雍容华贵的身影扶着一旁宫女的手臂下阶而去,是个女子。那身影在月华流转下显出各种旖旎,浓丽的墨黑长袍后摆迤地,皇室御用的金线在其上绣出了一只浴火之凤,艳丽的色泽,即使在那么远的位置也显得如此明晰动人,栩栩如生。而她的发色似乎比衣衫还要深,尽数挽在脑后,上钗各式银色头饰,便像是三千潭水由雪丝束起,别样庄严,却满是风华。
花豆脚步停了停,像是脑子里有什么敲了一下,引她不得不注视前方那女子。她心里很清楚,那个人就是从前永宁的第一才女,门生遍布天下的大学士邯东升的二女儿,当朝太子姜玳的母亲,堪称祁国绝姝的皇后——邯婴。
此刻,邯婴觉得像是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肩膀,奇怪地回过头去,却发现身后无人,只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正愣愣地看着自己,那眼神太过纯粹,让她不由地笑了。
花豆遥遥地看不清她脸容,可奇怪的是,她轻易能感觉到——那嫣然一笑虽极尽慵懒,却几乎能逼着世间的每一株桃花都艳丽绽放。
美得欲让人刎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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