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城堡
监管者如临大敌,分成两路,一队将那些返回来的船商包围,一队警惕地向我们逼近:“你们是什么人?”
这次没有掩饰自己的身份,西弗直接说明:“卡挪帝国,魔法司。”
没人不知道卡挪帝国,没有人不知道卡挪帝国的魔法司。
监管者们面面相觑,为首的蓝衣监管者问:“请问诸位登岛有什么目的?”
西弗:“我们只是借路,前往仙女木林。”
那些人显然是愣住了,他们大概从没遇到过这种状况。
一来仙女木林危险无比,几乎不会有人前往;二来,即便要去仙女木林,绕路即可,谁都知道罪都是个多么可怕不讲理的地方,多半有来无回,只有些常年合作的那几个不怕死的船商偶尔来一趟;三来,卡挪帝国与罪都向来没什么交集,魔法司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来这里?
蓝衣监管者打量了我们片刻,与其他几人短暂交谈起来,似在判断西弗话里的真假。
罪都这种鬼地方往日里除了押送犯人的人和固定的船商外无人踏足,罪都的管理者也根本不会担心有人觊觎这片地方。
这里充满了罪恶和肮脏,再加之遗忘之海和仙女木林地形诡异,生存环境极度恶劣,甚至没有一点值得他人觊觎的价值。
事实上,卡挪帝国魔法司的四位魔法师无论放到贝泽尔大陆的哪一个地方,都可以说是不容小觑的一股势力。
想必这人也很快就想明白了这点——如果我们是假冒的,那么放我们进罪都也构不成威胁;如果我们不是假冒的,拦也拦不住。
在未知之前,最好不要得罪面前这几位魔法师。
他最后识相地说道:“这件事我需要向上级汇报,拿通行文书要等上一段时间,请诸位先随我进去稍作休息。”
“除了通行文书之外,还有一事……”多洛莉丝突然开口说道。
与此同时,那边的船商们发生了争议,五个人被抓捕起来,其中就有我方才“解救”的那个小伙子。看样子,这五个面如死灰的人被押送着要去往某地。
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抓他们?我频频看向那边的情况,那五个人简陋的着装与船商们完全不一样,他们原本就是罪都的人?
就在这个时候,我“救”下的那个小子对上我的目光,他犹豫了一下,继而发狠地挣脱了监管者的钳制,疯了一样向我冲过来:“都是你!都是你害得我!”
他又回头对着监管者们喊:“是她,是她要挟我必须逃离罪都,这一切都不是我自己的主意!你们一定要查清楚,我是无辜的!我是被迫的!”
我冷下目光。
这番话漏洞百出,任谁看来都只是一个人绝望时的胡言乱语,不会当真。
但是此刻只有我自己知道,现下我面对那些监管者突然聚来的目光,心中翻起了怎样的巨浪。
我后背的罪犯刺青一旦被发现,我就会被认定为罪都逃犯,名字再次计入罪都名册。
我怕吗?如果是很多年前的我,我肯定会控制不住地颤栗、崩溃。
那我就不怕吗?我不知道。
我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头,我的胸口陡然涌上一股分辨不清的浓烈情绪。我强作冷静地迎上那些审度的目光。
——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厌恶和仇恨。
多洛莉丝瞥了我一眼,似乎没有任何事会干扰到她,她语气如常地跟领头的那位监管者交代完事情。
那个小子很快被拖走,离开时目光涣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着“我不想死……”。
我跟着多洛莉丝和一众监管者,迈进了“罪都之门”。
破败、混乱、荒凉。与记忆中的没有任何变化。
我收回望向路边的目光,掩盖下了眼中的情绪。罪都像一座冷漠的钢铁铸就的牢笼,数十年如一日地机械运行着。
我们路过一队脚套锁链的罪犯,进入监管者的城堡。
城堡。
我曾经在罪都待过五年,但这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入目满是奢华,黑暗水晶悬空,恶魔雕就彩壁。
一个匍匐在地面上的奴仆正在受到殴打,血水从她的脊背流下,濡湿了本就深红的地毯。
在领队的监管者汇报后,城堡的秃顶管家出来迎接,拿出一支笔和一叠纸,堆笑道:“这是必填的登记手册,请诸位谅解我的工作。”
我故意把我的姓和名都写错一个字。
秃顶管家最后从多洛莉丝手中接过纸张的时候,目光呆滞了两秒:“您是传说中的那位多、多、多洛莉丝?”
霎时间,隐身在城堡天顶上的蝙蝠惊慌地拍起翅膀,成片飞起,水晶吊灯被撞得“叮叮当当”乱响。
一只混迹其中的灰绿色胖鹦鹉嘎嘎叫着,接连大喊:“美人!美人!你是全天下最美的美人!”
我抬头看向那只一头撞在透明玻璃上的蠢鹦鹉,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做鹦鹉,倒也不必这么狗腿。
多洛莉丝将从秃顶管家手中掉落的羽毛笔定在半空,礼貌微笑道:“多洛莉丝·弗尼埃尔。”
秃顶管家颤颤巍巍地往下抓回那只羽毛笔,僵硬地转头瞪向那位领队的监管者,从牙缝里挤出:“你只说是帝国魔法司……”
可没说是那位卡挪帝国排名第一、凶名远播的「紫风之铃」。
可怜的秃顶管家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眨了眨青蛙一样大的眼睛:“请诸位再稍等片刻,我们这就去请我们的王后。”
不过多时,蝙蝠们像找到靠山一样,一拥而上,往旋转楼梯的尽头飞去。
秃顶青蛙眼管家躬身扶着一只……难以形容的手,慢慢从高处走下来。
橙红色的长礼裙托在楼梯上,一个盘着高高的发髻,画着浓烟妆容的……难以形容的人,姿态夸张地一扭一扭地滚、不,走了下来。
我压住心里的那股不适感,偏开了眼睛,就看到罗勒嫌弃地翻了个白眼,西弗埋下了头,尼克捂住嘴巴不住咳嗽。
“哦!远道而来的贵客!”娇滴滴的声音响起,那位王后见到我们后,加快了步伐向我们走过来。
秃顶管家执起王后的手,向她介绍道:“这些就是卡挪帝国魔法司的魔法师们,这位,是……”
“我当然知道!”王后掩嘴一笑,说道,“你就是多洛莉丝?”
多洛莉丝是唯一一个没有任何不适反应的人。她低下头,扶起王后又胖又皱的手,躬身低头做了一个标准的吻手礼,挑唇笑道:“我是。尊贵的格雷棋王后。”
我眼睁睁地看着:“……”
为什么要让这两位长相在两个极端的人同时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的眼睛大受打击,极为震撼。
“啊!”格雷棋王后满意地收回手,“你们来罪都是有什么事?”
多洛莉丝:“只是想经由此地,前往仙女木林,格雷棋王后。”
王后姿态做作地抱臂支起自己的下巴……下巴的一叠叠肉,似乎在向众人炫耀她的“美丽”:“唔,那很简单啊,我同意了。”
我对罪都的记忆有些格外深刻,有些则很模糊。
罪都的监管者是由最早流放到岛上的一批罪犯组成,他们纷纷抛去原来的身份,取姓氏为“丝塔瓦”,这在古语中是由神所言的“赦免”之意。
我大概记得二十多年前,罪都的“王”是位八十多岁的丝塔瓦,传言中他有一个很丑的妻子,并且生下了一个很丑的孩子。不知道现任“王”是哪位丝塔瓦,但是娶妻的审美一如既往。
要说丑,格雷棋王后的五官分开来看,非常精致,但是作为一个整体,就显得格外支离破碎,眼睛、鼻子和嘴巴有种说不出来的拼凑感,非常诡异。
而她的手也很奇怪,像油炸后皱起膨胀的鸡爪皮,我曾经见过类似的皮肤——一个叫朔乌的魔药师,他因为中过奇毒,后来又长期触碰腐蚀溶液,身上的皮肤也是这种质感。
不过也不完全相同,朔乌算不上瘦,但也远没有格雷棋王后这样胖得像只吹起的虚浮气球——我甚至怀疑,如果她的手指不小心被尖针刺破,流下来的不是血液,而是丰厚的油脂。
那双本该明亮有神的眼睛被脸上的肉挤得只剩绿豆大小。
现在格雷棋王后将她那对绿豆眼睛滴溜一转,看向了我,随即那眼里突然闪起我看不懂的光:“哦?红头发?”
秃顶管家点点头,附和道:“红头发的人可不多见。”
“那可不,”格雷棋王后舔了舔嘴巴向我走过来,“我也只在很多年前见到过两个,可惜了……”
我不动声色。在格雷棋王后凑近我的一瞬间,我从她的身上闻到一丝奇怪的味道,硬要形容的话,那是一种老朽腐坏的浑浊味。
尼克看了我一眼,突然向王后问道:“您觉得她与你见过的那两人长得像吗?”
我瞳孔一紧,尼克什么意思?难道他知道我的身份?他是什么人?
“嘘。不要说话。”
格雷棋王后对着尼克摆手,随即她翘着兰花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啊!我的头好痛,好聒噪的声音!你长得不错,但是,我最最最最讨厌苦瓜脸的人——都给我笑!”
“哈哈哈哈哈哈!”
随着这王后的一叉腰一扬手,秃顶管家干瞪着青蛙眼,垮着个脸大笑起来,整座城堡里的奴仆,不管正在干什么,都一同放下了手中的活儿,嘹亮地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响彻城堡!
“……”尼克脸都绿了。
好一会儿,格雷棋王后满意地做了个“收”的动作,这此起彼伏的见鬼笑声才停下来。
她继续热情地对多洛莉丝说道:“我们罪都的那些蠢货,手脚笨,恐怕要等到两天后才能将通行文书弄好,我以罪都王后的名义邀请你们在这无比美丽豪华的城堡里小住两日,你看怎么样?”
我眼睁睁看着多洛莉丝对这位……丑陋诡异得难以形容的格雷棋王后,露出一个温柔缱绻的神情,说道:“非常荣幸。”
……
我的眼睛!
我的眼睛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遭受这种人间疾苦!
格雷棋王后为我们五个人每个人安排了一个房间,不知是否是她有意为之,这五个房间间隔都很远。
我的房间在十三楼,几乎是城堡的最高处了,房间的风格与整个城堡的阴暗色调一致,弥漫着奇怪的霉味和潮气。
我站在房间里的窗户前,抬头望向不远处。
我看着那些熟悉的道路和建筑,心渐渐沉了下来。
虽然从这个位置看去根本不可能看到,但我知道在我的视线尽处有一片山林。
我闭上眼睛,那些画面浮现在脑海中——山林通往村落的曲折小路上,杂草丛生的田埂里聚了深深的水。泥泞山路的那头是一片重复、狭小、拥挤的简陋住所,昏暗潮湿得令人难以忍受。
我在罪都出生,曾经住在那边的一间草屋里。那时的草屋早已被山洪冲毁,现在在旧土上必然又建立起新的住所。
暴雨,狂风,洪水,尖叫,饥饿,病痛,和尸体。
除此以外能回忆起的有关罪都和童年的事情就很有限了。
那时隔壁的邻居是个算不上漂亮,但十分艳丽的女人。那个女人是一个监察者的情人。
我当时很小,对这两个人只有一些直觉性的印象——暴力、可怕、病态的情感、彼此扭曲的依赖,和香喷喷的食物。他们每次见面都会恶狠狠地争斗,成夜地吵起来会弄得隔壁的我们也睡不着觉。
他们好像能从无休止的吵架中篡取到活下去的力气,就像食物对于那时的我一样。
靠着一名监管者的庇佑,我的邻居至少不会饿肚子,偶尔还会有些小点心。
我五岁的时候因为大雨和洪水闹了疫病和饥荒,妈妈病得严重,没有办法下床,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于是我自然地想到了隔壁经常传来的食物的香气,就去隔壁敲门想讨要一点食物。
邻居的那个女人圾着拖鞋,穿着绿色的劣质吊带裙,叠腿坐在铁制三脚圆凳上,豪不遮掩地露出腿部至脚踝的密密麻麻的青紫痕迹,甚至有一些新新旧旧的疤痕。
她高高地坐在椅子上,乱糟糟的黑发炸在两边,像地狱里会吃人的大恶魔。
我当时感到又害怕又忐忑,没站稳跌坐在地上。
她吸了口烟,看着我,慢慢将烟圈吐了出来。
她的眼神里只有一种很木然的情绪,不像是活人。我那时被盯得越来越害怕,浑身发颤。
她忽然间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开始对着我大笑。等她终于笑完了,她随意丢了一块干饼在地上。我见目的得逞,闻着甜味爬过去就要捡起来。
这个时候有人来阻止了我,是我的母亲,她听到隔壁的动静赶了过来。
母亲把我拉起来,病痛和饥饿使她没什么力气,跟邻居说话的声音也轻轻的:“谢谢你,小孩子不懂事。我们不需要这些食物。”
我当时听到这句话觉得很委屈,母亲虽然没说什么,但是是在责怪我做得不对。
那个女人恶意地笑着,张开她的血盆大口,看着我的母亲说道:“少装了,你以为你以前的事到了这里就没人知道了?”
她用十分让人厌恶的,好像看透一切的语气说:“你与我难道不是同一种人吗?”
等后来我长大一些,时常回想起那一幕,才逐渐明白那个女人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小时候曾经问过母亲:“既然那个男人害得妈妈这么难过,为什么不肯忘记他?”
她悲伤地长叹一口气,最后苦涩地笑着说:“忘不了啊……”
我的母亲有时疯疯癫癫,在房间里喃喃自语,只渴求着那个男人能回头看她一眼,像一个整日徘徊在房间里、心却早已空了的幽灵。在这样的时刻,她完全不会管我,我一个人缩在昏暗阴冷的墙角里看着她,孤独又害怕。
但她也不总是那样,很多时候她又会有温情的时刻,会搂着我,为我唱一支歌谣。
因为那些刻在我内心深处无法泯灭的事情,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抗拒那种浓烈的情感,它让人变得可悲,变得可怖,自我怀疑又自我否定,失去了自己原本的模样却又心甘情愿。
因此,我有时会恐惧我的骨髓里血液中是否也有这种不顾一切的、偏执的、卑微的、歇斯底里的爱恋。
我一方面并不厌恶我的这种做事总是不顾一切的特质,一方面也害怕被它操控。
后来遇到多洛莉丝,我最初是害怕的,害怕我会跟母亲一样。我抗拒自己对她的亲近,却又不可控制地一步步走向她。
那时,我用尽所有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想要触碰她温度的渴望。
我收回目光,坐在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就翻出我未完成的魔药材料开始研究。
对我而言,沉浸在魔药奇妙而充满未知的世界里,是平复心情的最好办法。
按照我先前的想法,我的魔药思路是融合了梅斯卡尔酒和飞魂药的配方,离开曲奇国前,我抓紧时间收集了马奎叶和蝴蝶幼虫,现在我又到房间外的水渠里舀来一罐水,化开大理石熊角的粉末。
就在我以为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我已经忘记外物的时候,那些画面又防不猝防地出现在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心神一乱,刃口也就劈偏了,酒花的茎裂开。分神是大忌。我叹口气,放弃我原本想要将酒花等份分成八块的念头,干脆地把它一分为二。
接着,我拿出那整套新买的萃取工具,提取汁液,最终做成了两颗成品。
这种魔药能让魂魄暂时偏离,也算是另类的止痛药了,我制作的这个材料不全,以酒花为主,所以服下后如同醉酒。
只是不知道效果到底如何。
我闻着浓醇的酒味,心却停留在那片支离破碎的时光和有气无力的冷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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