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芈月聪明机变，尤其善于喻情于事。不过是几次与孟赢相邀一同策马，孟赢就开朗了许多。芈姝骑不得烈马，心里羡慕她们身手矫健轻灵。侍女珍珠替她不值说：“王后对谁都那么好，可是她们一起出去骑马，却不招呼王后。”

　　芈姝望着外头晴日舒朗也有些郁闷：“是我自己骑不好马，何况也是我让月儿去请孟赢作伴的。人这天分都是天生的，我天生就不灵份，叫我去骑烈马，那是叫我去赌命一样。哎，没奈何呀！人总得有一两样格外擅长的，也总得有一两样格外不擅长的。”

　　珍珠托着下巴眼巴巴地看着芈姝，直把她看的心里发毛。“小丫头，整日盯着我做什么？”

　　“哎呀，王后擅长的，奴婢也不擅长。不过奴婢想啊，骑马这种事，许多人都擅长，可是治人理事的天分，却凤毛麟角。”

　　芈姝拿她没办法，无奈地摇头：“好了，我没事。你去忙你的吧。”

　　珍珠蹦蹦哒哒的跑出去，一路撒下一串串笑声。芈姝失笑这些人从前总扮老成，其实都只是些年轻爱玩的小丫头呢！她却是天生一颗老婆子的心肠。

　　芈月有时去找孟赢骑马，回来之后却仍旧要找芈姝一起读策论。这半日半日的看下来，芈月又总坐的笔直，难免会感觉疲累。她看着芈姝躺在对面，读策论时如鱼戏水般惬意悠然，十分享受，忍不住打趣道：“看姐姐读书，让人觉得读书是天底下最快活的事！”

　　“难道不是？”芈姝一翻身坐起来：“我看妹妹是坐的累了。珍珠，烹茶，我跟妹妹闲聊一会儿。”

　　芈月高兴地坐过来，虽然地方狭小，但两人又并排躺下，肩挨着肩，好像身下的不是木板而是柔软的草地。她冲着芈姝甜甜一笑。芈姝也笑，说：“我最爱妹妹的笑容，你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眉毛弯弯的，嘴巴也弯弯的，煞是有趣！怪不得你要叫月儿呢。”

　　“那……静女其姝！姐姐端正地坐着的时候也应了这个‘姝’字！”

　　芈姝望着屋顶的梁木，傻傻地说：“妹妹，假如这根木头是天上的星河，离你我这么近可多好啊！”

　　芈月也跟着她犯傻：“我才不要星星呢，我只要姐姐！姐姐，我听说你去教育了那个苏秦？”

　　“是啊，这人是块硬骨头，可不好啃！”

　　“说的姐姐好像是小狗狗一样。樊长使的通儿就养了一只，起名叫绿耳，爱的不行。苏秦的策论我也读了，虽然精彩，但文字间可见其人孤芳自赏，不知转圜。姐姐可给自己找了个麻烦事。”

　　“麻烦也要做呀！现在麻烦是为了将来简单！哎，总是打仗，各国都不能休养生息。函谷关事了了，该想个法子休养生息才是。”

　　提到打仗芈月有些失落，她说：“昨日葵姑说，她小的时候问她娘亲，什么时候才能不打仗了。可是她的娘亲告诉她，她小的时候也问过，她娘亲的娘亲，也问过。百年来莫不如此。”

　　芈姝忽然转头问：“那妹妹觉得，各国为什么要征战？”

　　芈月叹气：“唉，左不过是有的地方人多地少，有的地方地广人稀。从前周王分封天下，各国都是人口少而土地多。大家都忙着开垦土地，没有人需要到外头去找出路。可是经过一代代的繁衍，人渐渐多了，无主的土地渐渐少了，大家想要继续发展，就只能出去掠夺资源。若能有法子按照人口多寡重新分配土地，让天下人人都能得到足够的资源，大家也就不用再打仗了。”

　　“芈月好见识！”

　　芈月芈姝齐齐望去，嬴夫人身后跟着孟赢，两人可都是稀客。她们两个赶紧起来，互相问候过之后，都坐在一处。

　　“芈月有这般见识，倒叫人刮目相看！”嬴夫人富态雍容，温和地笑着夸赞芈月。

　　芈月脸一红：“嬴夫人过誉了，芈月不过是闺阁中的一点浅薄见识，不值得夫人如此称赞。”

　　嬴夫人拉着孟赢：“八子和你年岁相当，所思所虑却已经脱离了闺阁的那些眼界，这一点就是我当年也不如她。”

　　孟赢红着脸说：“姑母！王后也叫我多跟八子在一起说说话。”

　　芈姝高兴地说：“月儿从小就不爱计较那些花朵衣裳，只有见了新书才宝贝的紧。多少资质出众的男孩子都不入屈子的眼，妹妹一个小丫头竟能让屈子收在门下！孟赢多跟月儿在一起，她整日乐呵呵的，定能叫你也能开怀。”

　　两人这么夸赞芈月，芈月不依到：“姐姐总来夸我，却不提自己，对人对事，常常有出人意料的见解，这才是天生得来的灵秀呢！”

　　“你呀！”嬴夫人笑道：“你们两个从前有时还闹别扭，转眼间就好成了一个人似的。到底是亲姐妹的缘故。人都说，常跟在豁达的人身边，自己也会心情舒畅，我想让孟赢也常跟着你们在一处。你知道，我住在行宫，不常进宫来。”

　　芈姝欣然说：“孟赢常来自然好，我和月儿求之不得呢。夫人若无事也请常来，你爱住的屋子我时常让人清扫，一应的东西也都齐全。行宫那边清净，却未免有些孤单。”

　　“我在这里不如在自己那边儿自在。你知道我的，若住在宫里，庸芮也不好来见我。函谷关大捷，将士们就清闲了，可是那些统筹军需粮草的事还有的忙。”

　　芈姝想想也是，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可是收兵之后整理清点军械损耗和收缴的数目仍旧繁琐至极。“打仗打的不仅是兵力，更多是国力。单单一项出众，到了战场上却不一定就占优。我们弱就弱在这粮草上。方才月儿说的，平均分配土地，的确是一种方法。但是，西周时期治下的人口有五六百万，现在秦国人口就不止这个数目，各国的人口虽然有时多有时少，但总体来看也一直在增长。说来打仗也算是一种天道规律——人口增长，土地无法负荷，各国就开始征战；征战之后人口锐减，大家又都疲于耕种，无心对外，人口就又慢慢的增长回来。若要增长人口的同时又无需对外扩张，那么只有让现有的土地种出更多的粮食，或者将以往未曾利用的土地，比如说山林，碱地等利用起来。”

　　孟赢被她的观点吸引，问道：“那为何各国仍旧要开战而不是想办法利用更多的土地，并增加粮食的产量？”

　　芈姝掩口笑：“傻丫头，各国都不曾停止追求这些。只是上到君王，下到学子往往只着眼于那些学说学派，却不是发现问题解决问题。人哪，总是肯脚踏实地的少，追逐名利的多。”

　　芈月也是头一次听芈姝谈起这些，饶有兴致地问：“所以姐姐要在四方馆外另开辟一条出路？”

　　孟赢追根问底道：“可是即便有了更好更有效的耕种方法，让有限的土地能养活更多的人，人口的数目也总有一天会让天下的土地无法负荷！”

　　芈月一愣，笑嘻嘻地说：“那可是好久之后的事情啦！何况就算自身的土地能够养活自己，也总有人会贪心，想要拥有更多的土地。”

　　嬴夫人忽然回想到往日，感慨说：“是啊，这就是为什么你的父王，你父王的父王，都要坚持商君之法。不过孟赢，你也很有天分，看的长远是好事。”

　　芈姝默默地咽下“集权”两字，避重就轻地说：“优秀的人的后代受到名师教导而更可能脱离平庸；平庸之人的子孙也可能有优秀的出现。”

　　芈月接着芈姝说：“是啊，一来凭借自身就能够出类拔萃的人毕竟是少数；二来从前的法律也使得贵族的数量和得到的赏赐会逐渐增多。久而久之，贵族手里握着大量土地，平民却连维持温饱都困难，国家就难以维持稳定。想当年商君变法是何等的困难！一国之地尚且如此，就更不要说天下各国一起，按人口多少分配土地了。”

　　芈姝用赞许的目光看芈月，两人越发觉得心意相通。她握住芈月的手说：“所以，只有天下一统，才能避免纷争，按照各地人口和所需分配资源，集中人力心智寻找提高土地的产量的方法，让生存变得更容易。我知道，这是好长的一段路，甚至我们一生都没有办法看到那一日。但是，这就是人啊！子子孙孙繁衍不息。只要我们把想法一代代的传下去，总有后人能够实现这个愿望。”

　　芈月望着侃侃而谈的芈姝，眼里闪动着崇拜之情，好像她看着的是与她志同道合的爱人一样。“嗯！姐姐，绳锯木断，水滴石穿，天下一统总有一天能够实现，百姓安居乐业也只是时间问题。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接近那一日，让它来的更快些。”

　　嬴夫人历经世事，早已不在如年轻人一般冲动，可此时也觉得胸中激荡，屏息许久才重重吸气说：“王后志向高远，为何生做女儿身呐！”

　　孟赢也深受触动，虽然阅历尚浅，还不能体味其中有多少辛苦多少付出，但她对她们充满敬意。这份远大的几乎不可能实现的理想，在不知不觉中埋进她心中，也不知不觉地，将一群注定不平凡的女人们，紧紧相连。

　　穆监垂手站在秦王身边。

　　他们已经站在门外许久了。

　　秦王本以为芈月能看破列国纷争的原因，见识已属非凡，却不知他的王后，心已经如此高远。这些闺阁女子看的竟也如此长远，并早就开始默默的前行。

　　“我们走罢。”

　　秦王深吸一口气，并未打扰屋里的几人，而是悄悄地离开。

　　穆监望一眼屋内，神情充满崇敬。他对着偏殿一揖及地，才转身跟上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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