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节

　　元宵将过，夜里透骨奇寒。华林园中，无论是青石地面，还是飞檐青瓦，红墙游廊，亭台楼阁，假山草木，均覆了一层厚厚积雪，白茫茫一片。

　　冷凝月色之下，诸般景致如斯沉寂，太极殿东堂之中的喧嚣吵闹仿佛都与此处无关。远处那些琼楼玉宇模模糊糊暗暗沉沉，周遭却又晕出层层银白光圈，连绵起伏，犹如仙台幻境，神霄绛阙。

　　冷冷的空气里飘逸着丝丝清淡凛冽的花香，细腻柔和，沁人心脾。

　　华林园南面隐约出现一道纤细的人影。随着人影的靠近，那双脚踩在雪地里的咯吱声也愈发清晰起来。

　　雪虽不厚，但已过脚踝，映着月色，犹如松软无暇的棉絮撒了一地。那人影一步步走来略显吃力，脚步迟缓，身后还留下一排黑黝黝的脚印。

　　走得近了，方看清这正是不久前抗旨拒婚的海盐公主司马茂英。

　　今日的她青丝全都盘结在头顶，未佩假发，仅用一顶青纱笼冠戴在头上，遮住了两鬓及双耳。身上披着宽大柔软的纯白色狐毛蓬衣，将整个身子团团盖住，脚下一双金线凤纹浮花厚底鹿皮靴因着行走时不时从狐皮蓬衣下露出靴头。

　　司马茂英走得急了些，此刻微喘着气，口中呼出的白气清晰可见。她抬头望了一下还有百步之遥的大门，一双漆黑清澈的眼眸在月色下泛出异样的光彩，泄露了她几分激动的心情。两条轻烟黛眉微微隆起，羽扇般浓密纤长的睫毛眨了眨，细腻微翘的鼻头上沁出几丝薄汗。

　　数日前，经褚灵媛暗中安排，她和刘义隆终于在显阳殿中见了一面。她拥着刘义隆哭了许久，最终决定随他一起离开建康城，褚灵媛亦将她的手交至刘义隆手中，嘱托刘义隆一定好生照顾她。

　　想到这里，司马茂英又停下脚步，编贝皓齿轻轻咬了咬下唇，又似有几分犹豫。她回过头望了一眼太极殿和显阳殿方向，流露出几分不舍之情。她这一走，便是背弃了父皇，此生还想再见到双亲，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

　　司马茂英的正前方，矗立着一扇黑黝黝的大门。这是通往皇宫之外的最后一扇大门，又高又幽深，像是一个无底洞，向四周发散出致命的吸引力。

　　她好不容易走到了大门旁，警惕地瞧了瞧四周，才从蓬衣里伸出一只洁白如玉的素手，在厚重的门壁上拍了两下，朝着门缝里轻声说道：“常将军，是我，请开门。”

　　司马茂英记得刘义隆对她说过，今夜常理值守此处，只要从这里出去，再走上几步，他便会派梁子林来接她。余下之事，她便不必再操心，只需跟着他乘马车离开就是，所有事宜他皆已安排妥当。

　　然而，门壁对面却毫无动静。

　　司马茂英心中诧异，眉间隆得更紧。她又一次拍了拍门壁，唤道：“常将军，我来了，你快开开门呀！”

　　对面终于有了动静，门缝里透出一丝火光。

　　司马茂英脸上露出喜悦之色，忙忙向后退了几步。

　　厚重的门壁向里敞开，发出沉重的吱声，彻底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司马茂英的眼前一点点明亮起来，火光照在她白皙清丽的脸庞上，透出几分红晕。她清澈的瞳仁中倒映出跳跃的火焰，脸上的表情也渐渐变得震惊和无措。

　　此刻站在大门外的守门将领不是她料想中的常理，而是那个陌生却又熟悉的谢晦。他依旧穿着一身银色明光铠甲，脚下一双忍冬纹登云靴，腰间佩着一柄三尺胜邪剑，火光映照下，铠甲和胜邪剑均泛着冷冷的金属光泽。

　　谢晦身后还站着多名身着铠甲的侍卫，他们举着火把，像一群死士，无形中给人予巨大的压迫感。

　　司马茂英心中不由自主地颤了颤，脚下也跟着后退了两步。

　　谢晦一手握住腰间的佩剑，抬脚向她走了过来，每走一步都能听到身上铠甲摩擦的金属声音，哐当哐当，一下下敲击着她紧张的内心。

　　随着谢晦的靠近，司马茂英又后退了好几步，直到谢晦站在她面前，她忽地深吸一口气，平静了心里的情绪，同他对视起来。

　　谢晦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但紧接着墨黑的瞳孔就又恢复了从前的波澜不惊，语气冷漠地出声道：“大公主深夜出宫，可有令牌？”

　　司马茂英抬了抬下巴，“谁说本宫要深夜出宫？本宫只是到这华林园里来闻闻梅香而已。”

　　“哦？”谢晦嘴角浮起一丝浅笑，但笑意并未达到眼底。

　　“怎么？难道本宫到华林园闻一闻梅香也要征得谢将军的同意吗？”

　　“自然不需要。”谢晦面容带笑，态度十分恭敬，转身的同时，脸色倏然变得凌厉起来，冲着属下喝道：“常理玩忽职守有违军规，斩！”

　　司马茂英脸色大变，还来不及出声，便见两名侍卫将她之前呼唤的常理押解上前，大刀的冷光一闪，血柱喷射而出，一颗头颅滚到了旁边。司马茂英瞬间双腿一软，跌坐在雪地上，美目瞠到最大，一手捂着嘴，分毫的声音也发不出来，嗓子像是忽然哑了一般。

　　隔了一会儿，那没了头颅的身体才倒在一旁，温热的血液还在汩汩往外流淌，和白雪混在一起，触目惊心的红。

　　“谢晦，你！”司马茂英转头，怒视那名男子，“你好狠！”

　　谢晦面对她的态度依旧恭敬，“大公主息怒，微臣只是按照军法处理违规之人。倘若大公主无事，还请返回寝宫，莫叫这污浊之物玷污了大公主的眼睛。”

　　她想要爬起身，奈何方才受了不小的惊吓，双腿此刻还疲软无力，迟迟无法起身。

　　正在此时，司马茂英身后宫殿群的方向忽然冒起火光和黑烟，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划破了黑夜的宁静。

　　蒋维举着火把走到谢晦身边，略带同情地看了司马茂英一眼，低头道：“将军，那边好像着火了。”

　　谢晦抬眸，瞧了一眼着火的方向，神色却无一丝变化。

　　司马茂英听到蒋维说话的同时，已经转头看向着火的地方，那火光冲天之处正是华林园正南方太极殿所在之处！

　　“父皇！”她尖锐地呼喊一声，也不知打哪儿来的力气，飞快地爬起身，往着火的太极殿飞奔而去，之前手中拢着的包袱也遗落在了雪地上。

　　谢晦信步走上前，随手拾起地上的包袱，从包袱里取出一枚金锭，在手里把玩起来。

　　蒋维又来到谢晦身边，问道：“相国命将军截住大公主，不必去管她吗？”

　　谢晦眼眸中这方有了一丝笑意，颇有些不屑道：“她一个女子，能跑到哪里？蒋维，你带一队人跟上他。其他人随本将军出宫，同宋世子汇合，去捉拿那位俊秀儒雅的三公子。”

　　蒋维答应一声，领着一队人往司马茂英之前奔走的方向追赶而去。

　　司马茂英费力地奔跑着，大口喘着粗气，寒冷的空气经由鼻孔钻入肺部，冻得她浑身都在瑟瑟发抖。她不知道太极殿为何会突然失火，她此刻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赶到太极殿，确认她父皇安然无恙。

　　然而，她的脚步越来越沉，越来越重，眼前也越来越模糊，脑袋里昏昏沉沉，胃部更是涌上一阵恶心的感觉。她拼尽全力又往前跑了几步，最终往前扑了下去。

　　她吃力地睁开眼，勉强往前爬了爬，终于不动了。她就这样静静倒在雪地里，双目轻轻合上，犹如沉睡。洁白无瑕的狐裘铺展开来，将她整个身体团团盖住，头上的笼冠落在一旁，发髻散开，青丝铺了一地，犹如乌黑柔软的绸缎。

　　那本该是洁白无瑕的脸颊此刻却泛出蓝灰色，原本红润的嘴唇已发青发紫。

　　天上又飘下了雪花，一朵一朵旋转飞舞，轻轻落在了她的身上，发丝上，脸颊上，还有那长长的睫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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