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下午众人于景阳山中看过射箭比赛,又观看了皇帝儿子和宋公儿子之间的较量,及至夕阳西下时,一群人才跟着皇帝移驾景阳楼。
夜幕降临,天上一轮明月高挂。
银色月华之下,殿宇林立,亭台妖娆,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东西各抱宫阙,绿瓦红墙,别致富丽,挂上大红灯笼之后,两座宫殿遥遥相望,交相辉映。两殿之北,一座十丈高楼拔地而起,巍峨雄伟,庄严壮丽,气势磅礴,这便是景阳楼了。
景阳楼前,两殿之间,有一大片开阔之地,以大理石铺就地面,光洁明亮,四周弱柳轻垂,莺飞草长,绿树成荫,景色迷人。
此刻,皇帝与众臣就在这片阔地上盘腿而坐,举杯对月,把酒言欢,听歌赏舞。
司马德文与刘裕依旧并列居于正中,往下分别是皇后太子两位皇子,刘裕五位儿子并刘惠媛也各有席位,再往下则是其他大臣及其各自家属,林林总总,共有数百人围坐于此,共赏中秋圆月,同饮琼浆美酒。
灯火璀璨,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环佩叮当,歌舞升平便是此情此景。
司马茂英与司马长萍要准备一会儿的节目,因此并不在席位中。司马茂英的那一位同窗好友刘涛,央得新晋中书侍郎谢灵运带他一同前来,与同出于谢家的领军将军谢晦坐于一处,故而较为靠前,场中歌舞尽收眼底。
如今的谢家第四代在朝中为官的不止谢晦和谢灵运这两名宗兄弟,但是职位较高的便是这二人。谢家第三代死了个谢混,还有谢混两个堂兄弟并几个宗兄弟,仅有爵位并无官职,余下的从叔从伯皆已年长多病,无法出席筵席。
琅琊王氏那边,则以王珣之子王弘王昙首兄弟为主,可怜那位大书法家王羲之,后代到了这一辈,却没有多么出色的人物了。
刘涛坐在谢灵运身后,味同嚼蜡地吃了些东西,时不时伸头看向前方,期盼着早一些看到司马茂英的舞姿。
谢灵运回过身对刘涛道:“恩平,你这是急什么呢?”
刘涛露出几分尴尬,“没什么。”
谢灵运想到表弟刘涛自幼跟谢道韫生活在会稽郡,并不懂得宫廷中的规矩,不免又多交代两句:“皇宫里不比外头,一举一动都须格外注意。现下陛下与宋公都在那上头坐着,你可千万不要惹出什么祸端才好。”
刘涛低头惭愧道:“表哥,我会注意的。”
旁边的谢晦听着这二人之言,便转头笑道:“灵运,恩平虽然没有进过皇宫,可毕竟是三姑奶奶的嫡亲外孙,不会不知轻重,你也无需太过担心。”
谢晦口中的三姑奶奶,便是那位女诗人谢道韫。
刘涛对谢晦感激一笑,“多谢宣明表哥替我说话。”
“不必客气。”谢晦温和一笑,又道:“我听闻,恩平与海盐公主是同窗?这一次进宫,莫不是特地为了瞧海盐公主而来的?”
刘涛羞惭道:“大公主幼时虽曾在外祖母跟前学习过几年,我并不敢以大公主同窗自居。这一次央求表哥带我进宫,的确是想见识一下大公主的舞姿。”
谢晦道:“那恩平与大公主之间岂非情意甚笃?”
刘涛脸色一变,忙摆手道:“宣明表哥切莫取笑我,大公主贵为帝女,金枝玉叶,岂是我这样出身之人能够宵想的,我只是敬仰她而已。”
谢晦清淡一笑,举起酒樽饮了一口。
谢灵运听闻刘涛之言,便也说道:“你能明白这些,没有无谓的妄想就好。”
刘涛垂眸,黯然道:“我自是明白的。”
谢晦放下酒樽,淡淡道:“灵运,你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自己定了亲,就不许恩平爱慕窈窕淑女了?王弘的幺妹倒真是灵秀可人,哦,听闻今晚她会和海盐公主一同跳舞,你来这里,恐怕也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吧?”
谢灵运面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红,极不自然地说道:“六哥,你竟与我开这样的玩笑!我与慧茂定亲之事,并非由我一人决定,是族里经过商讨决定的。”
谢晦与谢灵运是远堂兄弟的关系,在家族这一辈的男子中,谢晦排行老六,故而谢灵运称一声“六哥”。
“叔公当初拿了十多名适龄闺秀的花名给你,你可是眼都不眨就选了王慧茂。”
谢灵运无奈扶额,“六哥……”
谢晦摆手:“罢罢罢,不拿你开涮便是。”
这二人方一停下,前方跳舞的宫女便尽数退去了,乐曲随之一变,换了一首愉悦欢快的曲子,竹笛吹响时,又伴着铮铮然古琴之音,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一静一动,奇妙地结合在一起。
十四名身着七色花衣的女子鱼贯而入,在场中长袖起舞,姿态曼妙犹如空中飞舞的花瓣。又有十名同样身着花衣的女子推着木轮车缓缓而入。木轮车上一朵盛放的巨型莲花婀娜多姿,一轮皎洁明月嵌在盛放的巨型莲花之上,而那莲花花瓣之中,还站着三名娇俏可人的少女,她们分别身着青绿蓝三色长袖舞衣,和着乐曲,款款而动,轻舞飞扬。
着青衣的少女是王慧茂,绿衣的是谢明淑,蓝衣的则是袁齐妫。三名少女舞姿动作各不相同,与下方二十四名彩衣女子形成对比,三人又各有其引人入胜之处,叫人看了好不惊叹。
竹笛之音戛然而止,仅余古琴之声,一名少女清脆悦耳的歌声响起:“邻有美姝兮,德音不忘。”
这歌声好似林间鸣唱的黄莺,又如山间淙淙的清泉,更如雨后吹过的清风,冰凉脆软,透人心脾,直唱进人的内心深处。
伴随着歌声响起,一名身着莹白色长袖大摆舞裙的少女从莲花花蕊之中一跃而出,飞舞展袖间,玲珑倩影便映在了那一轮明月之上,犹如奔月仙子一般。她腰身柔软,好似锦缎;身姿轻盈,犹如飞燕;面如桃花,肤如凝脂,眼如秋波,发如青瀑。
这等精彩绝伦美轮美奂的舞蹈,叫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沉醉其中。
那婉转歌声依旧,只听其细细唱道:
邻有美姝兮,德音不忘。
华服广袖兮,清波荡漾。
峨眉云鬓兮,远山堆翠。
皓齿凝肌兮,淑华玉瑰。
将身起舞兮,流风朔雪。
仙姿玲珑兮,云飞月阙。
顾盼回眸兮,明珠熠熠。
巧然一笑兮,虹彩雾霁。
一刻不见兮,思狂无休。
三刻不见兮,如隔春秋。
欲诉衷肠兮,唯恐狂肆。
对月请媒兮,金波通辞。
举杯满饮兮,怅然若失。
精神相依兮,遥盼崇期。
词中所唱,便是场中所舞。这一曲唱罢,一舞停罢,却叫众人好似跟着唱曲之人,做了一个梦,一个如痴如醉的神女梦。
在美梦之中,有一名娇柔妩媚的女子,好似邻家少女,其音容姿态叫人看过一次便再也忘不掉。她有着月华一样绝美的相貌,舞姿动人,衣袂翩跹,犹如月下神女。顾盼回眸,好似明珠熠熠生辉,巧然一笑,恰似雪后初晴虹彩贯天。
这样一个美人,实在太过于思念她。想对她诉说衷肠,又怕太过肆意唐突了她,便只好对着月亮,请月亮做媒,将这一腔相思交付于流泻而下的月光了。惆怅之时,只得满饮一杯,期盼那美好一天的到来。
于是,歌舞停歇,所有人仿佛都成了曲中的主人公,惆怅地饮上一杯,感伤这可望而不可求的爱情。大梦方醒之时,场中的月下神女及诸多仙娥却已不知去向。
刘涛早已呆若木鸡,惶惶然不知身在何处。
谢灵运长叹一声,缓缓吟道:“飞客结灵友,凌空萃丹丘。习习和风起,采采彤云浮。娥皇发湘浦,霄明出河洲。宛宛连螭辔,裔裔振龙旒。”
谢晦看了谢灵运一眼,抚着青铜酒樽上凹凸不平的雕纹,眉眼上扬,自言自语道:“好一句德音不忘,海盐公主的闺名,不正是德音么?”他抬眼往前方瞧去,见司马茂英和司马长萍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回到筵席中,正向司马德文行礼。谢晦视线一转,又看向刘裕及他的几个儿子。
刘义符刘义真以及刘义隆这三人,均以惊喜激动的眼神看着正前方的司马茂英。刘义符的目光中透露出贪婪之色,明显是看中了大公主的美色,想据为己有。刘义真的目光中带着掠夺与阴郁之色,显然也中意这位大公主,却知晓自己难以获得她的青睐。最后轮到刘义隆,他的目光淡然如水,透着温暖与柔情,很明显,他是真心爱慕这位大公主。
谢晦抚着下巴,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俊逸的面容竟流露出张狂与轻佻之色。大公主是很美,可竟然叫刘裕的三个儿子同时动了心,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呀!
谢晦这样想着,面上笑意更深了。
那边司马茂英与司马长萍向皇帝行了礼。
司马德文忍不住问道:“德音,方才这曲子的名字叫什么?”
“禀父皇,名叫《美人曲》。”
司马德文赞道:“好一首《美人曲》!”他又对司马长萍道:“铃儿嗓音犹如天籁,唱得也极好,朕都差点醉了。”
刘裕也称赞:“大公主的舞姿,配上二公主的唱曲,真可谓是天下无双啊!老臣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精彩的舞蹈。”
司马德文呵呵笑得合不拢嘴,心中暗想,刘裕你这老匹夫不过一介莽夫,哪懂什么诗词歌赋乐曲舞蹈?你的子女也没有这么出色的人。司马德文便道:“相国,你家中不是也有三个未出阁的女儿么?不如叫她们也来表演一番,如何?”
司马德文当众说这样话,分明就是想让刘裕出丑。刘裕家里确实有三个未出阁的女儿,不过带来筵席的女儿只有刘惠媛一人,而这刘惠媛自幼娇宠,能去太学院学习一点东西已是极为不易,哪懂什么舞蹈演唱?
刘裕知道司马德文的用意,倒也不生气,只是捋捋虬髯,哈哈笑道:“老臣家里的女儿实在没有什么才艺,还是不让她们出来献丑了。如果陛下实在想看,老臣倒是有个儿子琴艺颇佳,不妨让他来为陛下演奏一曲?”
刘裕口中说的这个儿子便是指老三刘义隆。
司马茂英见司马德文分明有意针对刘裕,还要为难刘义隆出来演奏,便道:“父皇,其实这首《美人曲》出自相国家三公子,词曲皆由他所创作。”
司马德文一听脸色就变了,仿佛不高兴这么精美的词曲是出自于刘裕儿子之手。
刘裕哈哈大笑,“陛下,看来大公主今晚的惊艳一舞,还有犬子的功劳啊!这词曲不是大公主所作,让陛下失望了,老臣惭愧呐!哈哈哈哈……”
司马德文的脸色更黑。
司马茂英无奈一叹,目光悄悄飘向了刘义隆所在之处。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便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心中好似吃了蜜糖一样甜。
坐在刘义隆身边的刘义真,看到他们之间的互动,眼中闪过一道阴霾。
另一边,目光一直紧锁在这几人身上的谢晦,一边饮酒一边笑得更加欢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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