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刘义隆藏在白袍中的右手稍稍握了一下拳,随之又松开,袖口兰纹微微摇曳,似透出几分隐忍与高洁。他很清楚,自己也应该像二哥那样顺着父亲的心意来说,违背父亲的心意始终不好,可这也只是其次。倘若他说谢混不该杀,那就跟老大老二的意思相悖,极有可能惹得这二人心中不悦,让他们对他心怀芥蒂。老大刘义符可能还不会介意太多,可老二刘义真必定会认为他有在父亲面前出头的嫌疑。
可是,他的确不希望谢混死,难道一定要昧心而论吗?
刘义隆张了张口,也不上前,就站在原地平静地说道:“父亲知道儿子一向不通政事,也不像大哥二哥那样在朝为官,所以谢混之事,儿子确实无法提出什么看法,请父亲恕罪。”
刘裕挑了挑眉,老谋深算的眼睛里有一抹精光一闪而过,又问:“哦,那你最近都在做些什么?”
刘义隆心头又是一动,既然父亲主动问了,或许这也是一个契机。他拱手道:“回父亲,儿子时常去探望陶潜先生。近日陶潜先生又作一首新诗,儿子读后很是喜欢。”
“什么新诗,你且念来听听。”
“儿子遵命。”刘义隆站直身体,缓缓念道:“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一首诗念完,刘义符立即击掌称赞:“好诗,真是好诗呐!”
刘义真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并不评价这首诗。
坐在前头的刘裕有意无意地重复着最后两句:“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复得返自然……”他眼中笑意更深,好似看不见底。
刘义隆看不透刘裕的心思,也不敢多言。他之所以会念出这首诗,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这是陶潜先生的《归园田居》,描绘的便是抛弃官场,归隐乡村的闲逸生活,又以樊笼意喻官场,身处久了,人也失去了本性,难以回归根本。刘义隆以此诗隐喻,希望自己父亲不要太过看重朝廷中的权欲争斗。
刘义符心思粗简,只懂舞枪,不通文墨,必然不能理解这诗的意喻,只觉得这首诗能由他三弟的口中念出来,必然是好诗。
刘裕就不一样了,他虽然也是武将出身,没有读过多少书,可毕竟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许多事情只需微微一提,他便能知晓其中的深意。
刘裕此时越发觉出老三内心的狡黠,明面上说自己不通政事,给不了什么看法,实际上他不仅通晓政事,还通得很呐!老三是以这种方式拐弯抹角地告诉他,他不支持杀谢混,不仅不支持,还希望他这个做父亲的能多退一步,不要在权利宦海中迷失自我。这种做法不但没有在表面上忤逆他这当爹的意思,还非常巧妙地没有和老大老二发生意见上的冲突。
不得不说,单就老三这曲曲折折弯弯绕绕的心思,就太有入朝弄权的本事了,只是老三又毫无入仕的心思,实在可惜。
刘裕抚抚下巴的虬髯,心思又发生了极大翻转。于他而言,来日夺/权势在必行,老三这样的人才,倘若能全心全意辅佐老大倒是极好的,如若不能,怀有异心,便是一大祸患,不入仕途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刘裕呵呵一笑,道:“诗是好诗,的确不错。老三,你所说的陶潜先生可是那位只做了八十多天彭泽县令的陶渊明?”
刘义隆颔首道:“正是他。”
刘裕点头道:“此人倒是很有才气,为父过去也常听王弘提起此人名讳,只可惜他执意不肯入仕,平白埋没了一身才华。”
“陶潜先生向往平淡,不为五斗米折腰,一身傲骨令人叹服。”
“不为五斗米折腰,确有傲骨呐!”刘裕淡淡一笑,对刘义符和刘义真道:“你们两个先回去吧!为父有些话要同老三单独谈谈。”
刘义符不疑有他,当即作礼告辞。
刘义真眼底有幸灾乐祸的光芒闪过,也不多言,在刘义符走后紧跟着也走了。
待前厅里只剩下刘裕和刘义隆时,刘裕才凉飕飕睨着刘义隆,冷冷道:“老三,你可知错?”
刘义隆心情越发沉重,看来终究还是不行。他藏在白袍中的双手又一次握紧拳头,生硬道:“儿子何错之有?”
“混账!”刘裕怒斥一声。“你跪下!”
刘义隆只得双膝跪下。
“谢混阴谋陷害为父,你居然还为他求情?倘若不是为父早一步得知他们的计划,为父早就客死异乡!而你,还有你的兄弟姊妹,统统都无人庇佑,统统都会惨死在司马氏的屠刀之下,你难道不懂吗?”刘裕起身,走到刘义隆身边,冷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
刘义隆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的那点心思,你以为为父不懂?为了一点儿女私情,居然不忠不孝,实在太令人失望了。”刘裕愤然挥袖,高喊一声:“来人呐!”
前厅外一名小厮应声而入,恭恭敬敬垂手道:“相国有何吩咐?”
“去拿家法过来。”
小厮微微一愣,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刘义隆,似有几分犹豫。
“去啊!愣了干什么?”刘裕又喝。
小厮无法,只得退下去取家法。
刘义隆此时抬起头,直视刘裕道:“父亲,儿子不服。”
“不服?你还有何不服?”刘裕眼中尽是冷光。
刘义隆急切道:“父亲说儿子不忠不孝,忤逆父亲心意是儿子不孝,儿子不敢不认。可是,说儿子不忠,儿子万万不服。儿子只知忠君一说,不知还有忠父一说。正是因为儿子忠于九五之君,才说谢混不可杀。父亲可知民间小儿都在吟唱怎样的一首打油诗吗?台城假皂衣,东公真皂衣。真假易相易,晋数期不期。这诗的意思这般浅显,父亲不会不懂。连民间的老百姓都说父亲您权利熏天企图篡权,您还执意要杀谢混,是要坐实了这窃国谋反的罪名,像那王莽一样,被天下人唾骂耻笑,在青史上遗臭万年吗?”
“你给我闭嘴!”刘裕气急,扬手便在刘义隆脸上掴了一掌。
刘裕常年习武,手劲极大,刘义隆被他一掌打趴在地,嘴角溢血,白皙如玉的脸颊顿时多了五个清晰手指印,很快便肿了起来。
台城假皂衣,所指的便是住在台城建康宫里的那位穿皂色衮袍的天子是假天子,而东公真皂衣,指的是建康城东面的宋公王府里的刘裕才是真正执掌大权的真天子。真假易相易,晋数期不期,指的是这其中真真假假很轻易便能相互置换,而晋朝的国祚只怕期限也不久远了。
刘裕气得胸口剧烈起伏,脸色铁青,指着刘义隆道:“你这个逆子,简直气煞我也!”
刘义隆用手支撑身体,依旧跪在地上,然后朝着刘裕匍匐一拜,“儿子惹怒父亲,是儿子不孝。父亲以为儿子不替您着想,其实儿子又何尝没有替父亲着想?自古成王败寇,倘若成了,便是一朝问鼎,坐拥四海,青史之上,任凭书写,只留美名。倘若败了呢?败了便沦为乱臣贼子,一如王莽、黄巾、八王、恒玄之流,一人殒命,全家陪葬,永留骂名。父亲,您愿意如此吗?”
刘裕脸色一凝,却没有说话。
刘义隆依旧匍匐在地,继续道:“父亲于司马氏而言,已是功勋震天,若非父亲当年力挽狂澜,司马家早被恒氏□□屠戮殆尽。这般功高盖主,又手握重权,如何能不被君王猜忌,不被百姓怀疑?与其舍命去争那高位,还不如学谢安一般,适时隐退,安享后生,青史之上永留贤臣良将美名,如此何乐而不为呢?”
刘裕忽而冷笑道:“谢安不过一介文人,纵然能于淝水之战赢过苻坚十倍兵力,也不过是占尽了天时地利罢了。倘若打起硬战,谢安未必能胜。”
刘义隆接话道:“谢安领兵对战之能自然是及不上父亲。”
这话确实不假,刘裕这些年南征北战,一场场胜战皆是硬战拿下。
小厮这时已将家法端上来。
刘裕从盘中拿过皮鞭,又屏退小厮,对跪在地上的刘义隆说道:“你今日以下犯上冲撞为父,理当受罚。褪下你的衣衫便来领罚。”
刘义隆不得不从,解开衣带,将白袍褪至腰间。
刘裕瞧他一身细皮嫩肉,一时又怒从心生,愤道:“身为男子,却生得比女子还要娇气,你瞧瞧你这身骨哪有一丝男子气概?莫不是想同那苻坚的禁脔慕容冲一般,仅供男子亵玩?”
刘裕言毕,扬起鞭子,只听“啪”一声,刘义隆莹白的背脊上立即多了一条血红的印记。“啪啪啪啪”一连又是四鞭。
刘义隆背上五道鞭痕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疼得他脸色发白,头冒冷汗,可他硬是一声未吭。
刘裕收好皮鞭,淡漠道:“你倒是有些魄力,纵然是你大哥那一身糙肉,受这五鞭也未必能如你这般不吭一声。”
“谢父亲夸奖。”刘义隆颤抖着双手将衣服拉好,只是背部伤口沁出的血珠很快就将他的白袍染红。
刘裕看了一眼他的背部,又道:“下去之后,自己着人去药房取创伤药粉,勿叫伤口恶化流脓。”
“喏。”刘义隆站起身,低头道:“若父亲无事,儿子便告退了。”
刘裕背过身,随意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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