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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一匹棕色高马飞快地奔驰在官道上,扬起一路灰尘。鞍上其人,是一名青年男子,一身沾了血污的两当铠甲,蓬头垢面,双目赤红,面唇枯裂。

  男子挥扬手中马鞭,大喝一声:“驾!”

  不多时,一座高耸巍峨的城楼出现在男子视线里,那城楼牌匾上三个飞扬行书大字——建康城。

  男子面有喜色,驾马飞驰入城,又朝着台城建康宫方向奔去。

  须臾,男子驾马来到台城西掖门,蹬着脚踏下马,刚从怀里摸出一枚令牌,那匹棕色高马竟轰然侧倒在地,口吐鲜血,合上双目,已经累死过去。

  男子转头瞧见座驾累死,面上闪现一丝哀痛与不忍,随即又掩去。

  看守宫门的侍卫见这男人路途奔波疲劳,却身穿宋军铠甲,很是诧异,抬手便问:“你是何人?为何入宫?”

  男子祭出令牌,言简意赅道:“军情火急进宫面圣禀报,还不速速放行。”

  侍卫更是诧异,只因他手持令牌并非军情令而是皇令,可来人又分明穿了宋军铠甲,应是宋公刘裕部下。侍卫思量一番,想是宋公于北方前线战火激烈,来送军情之人太过急切,便拿错了令牌。侍卫不再阻拦,卸下男子腰间佩剑后,打开宫门放这名男子入宫。

  男子入了台城,当即快步往太极殿方向行去。这太极殿是皇宫正殿所在,两翼设有太极东堂与西堂,各七间,皇帝起居饮食皆在东堂。

  男子行至东堂外,正要登上玉阶,却被一名头戴笼冠身穿棕灰色大袖衫的宦官拦住了。

  宦官轻扬手中浮尘,姿态傲慢道:“慢着,陛下正和大公主一起品茶闲谈,任何人不得前去打搅了。”

  男子面有愤慨,“寺人不知天高地,军情十万火急,岂容你耽搁?让开!”

  宦官冷面一笑,“军情?哪家的军?哪家的情?”

  男子怒斥:“混账,当然是北方宋军军情。”

  “是吗?”宦官神情更为轻蔑,“既是宋军军情,为何既没有军情令也没有宋公手谕,反而手执一块皇令呢?黄门正是奉宋公之命侍奉陛下,断不能叫一些来路不明的阿猫阿狗进去辱没圣颜。”

  “你!”男子怒目,见自己身上的宋军两当铠甲已然无法诓骗眼前这名宦官,当即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一下捅进了宦官的肚子里,恶狠狠道:“刘贼走狗,该死!”

  宦官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这名的青年将军,“你……你好大胆子……”话还未说完,宦官已经倒地咽气。

  男子环顾四周,担心宦官尸体引人注目,便将尸体移至东堂内的灌木丛中,又以衣袖擦净地上血迹,才继续奔向东堂正殿。甫一跨入大殿中,见这殿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堂堂天子的大殿里竟无一人侍立,瞧着委实凄凉了些。男子站在大殿中央,高声道:“陛下,罪将高墨求见!”

  “高墨?”偏殿里传来一名中年男子低沉的惊呼声。

  紧接着,是珠帘脆响之声,显然是有人掀开帘子从偏殿走到正殿来。很快,一名身着檀色联珠树纹大袖衫,披金蟠龙纹大氅,头戴白纱高顶帽的中年男人出现在大殿里,此人即是当朝皇帝司马德文。

  高墨一见来人当即双膝跪地,朝着司马德文行了一个跪拜大礼,“罪将未能完成陛下所托,有负陛下信任,请陛下赐罪。”

  司马德文脸色骤变,颤声道:“难道说……失败了?”

  高墨面有悲郁之色,正待开口,忽又听到一阵珠帘清脆啪啦之声,紧接着是一道脆甜娇糯的女声传来:“父皇,什么失败了呀?”声音宛转悠扬,如黄莺出谷,似清泉流淌,更带了一丝甜软撒娇的韵味,令人内心莫名一软。

  高墨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少女怡然站在两丈开外,身段秾纤合度,肩若刀削,腰似约素,螓首蛾眉,明眸胆鼻,朱唇贝齿,滑脂肌肤,颈项纤秀,远瞧似朗朗夜空群星闪耀,近观如清波芙蕖水光潋滟。她头梳双环望仙髻,插一支金质镂空飞凤梅花钗,一朵银红牡丹花,并一支五色珠翠金步摇,行走之时,步摇上的珍珠玛瑙翡翠珊瑚水晶相互碰撞,发出琳琅之音,煞是清脆好听。她身上着的是兰彩蝶纹束腰大袖百褶裙,腰间系着丹碧纹纱杂裾,双臂挽青纱垂髾,脚下是五彩云霞重台履,裙摆曳地,垂髾飘飘,端的是清雅脱俗,飘逸大气。

  高墨一时看得有些痴,惶惶然似身在梦境之中,心中暗忖道:天下竟有这般娇美绝伦的女子,就像天上的仙子下凡一般。其实他又何曾见过天上仙子长什么样,不过是心中震撼罢了,倒把之前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皇帝摆了面孔,不悦道:“德音,不是让你在偏殿等朕么?你怎地又过来了?”

  名唤德音的少女上前挽住司马德文手臂,撒娇道:“父皇,儿臣见您神色有异,不是担心您么?”

  司马德文闻言无法再板起面孔,只得道:“好了,父皇无事,父皇与这位高将军有要事相谈,你先下去吧!”

  “喏。”少女双手拢在腰际,悠然施礼。“父皇别忘记喝儿臣替您熬的鹿茸滋补汤呀!”

  “知道了,你去吧!”

  “儿臣告退。”少女朝殿门走去,经过高墨身边时,微微颔首,双眸带笑,算是与这位高将军打了个招呼。

  高墨呼吸一窒,心神一荡,一时竟忘了自己还在东堂里,回过头目光追随着少女离去的身影,怔怔发愣。

  司马德文咳嗽一声。

  高墨总算回神,一时又惭又愧,忙不迭又向皇帝匍匐大拜,“罪将殿前失仪,请陛下降罪。”

  “罢了,你还是快说说北方战事,现在究竟是何情形?”司马德文面露焦急之色。

  高墨面上愧色更深,再一次拜倒在地,也不起身,悲痛说道:“计谋失败了,那刘裕不知从何处得知全盘计划,刚攻下长安便下令全军退出长安,而且直接打道回了南阳郡,把、把李大人和肖将军当众斩首示众,其余几位谋划的将军全被他打入监牢听候问斩,罪将是穿了一件宋军铠甲才顺利逃脱南阳,赶回建康向陛下报信的。”

  “什么?”司马德文脸色一白,往后踉跄几步,“那、那……”

  “如今军中已经无人敢站出来回护陛下了,陛下……”高墨拜在地上,说到最后声音已然哽咽。

  司马德文不死心,又问:“那魏军呢?不是说好一待刘裕攻下长安进城就围城放火吗?”

  “魏军没有食言,他们的确围城放火了,可是刘裕早知计划,就派了一些老弱残兵去攻城,而长安已成空城,便是那些老弱残兵也把城门攻下来了。魏军围城放火困住的不过是那些老弱残兵,宋军真正的精兵良将都在后方,他们从后方袭击魏军,使得魏军也损失惨重。”

  司马德文脚下一软,险些跌坐在地上,脸色煞白道:“难道说……这一切都是命数吗?就连求援北魏也无济于事了?”

  正当此时,殿外传来一声高呼:“宋公刘裕到——”

  殿上两人一时都惊慌起来,高墨焦急道:“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赶回建康了,定是为了捉拿罪将而来,陛下……”

  司马德文连忙整顿仪容,平静心绪,说道:“高将军放心,在朕的太极殿,刘裕再狂也不能伤你分毫,你先起身吧!”

  “喏。”高墨稍稍宽了心,站到司马德文的右下方去。

  “宋公刘裕到——”又一声呼声传来。

  司马德文胸口犹如雷鼓,紧张得连手心都冒出冷汗来。

  少顷,一名高七尺身量魁梧着金丝环锁铠甲的中年男子出现在殿外,只见他约莫五十上下的年纪,一把浓密的虬髯,一双狭长凛冽的眼睛,只一个眼神就能叫人浑身发抖。他正是当朝相国刘裕,因封地国号为“宋”,故称一声“宋公”,其名下带领的大军称为“宋军”。

  刘裕左手抱着红缨头盔,右手握住腰间佩剑,踏上台阶之时脚步微微一滞,低头看了一眼那名宦官尸体曾躺过的石板,神情不变,镇定自若地走进了东堂正殿。

  见到来人,司马德文心中更是无底,只得一只手紧握在身后,掩饰自己内心的紧张。

  刘裕径自走到司马德文面前,恍若未见站在一侧的高墨,一只腿屈膝跪下见礼,道:“臣参见陛下。”

  司马德文伸手虚扶了一把,忙不迭道:“相国多礼,快快请起。”

  “谢陛下。”刘裕起身,左手依旧抱着红缨头盔,右手垂在身侧。

  司马德文脸上带着亲切的笑容,关怀道:“相国率兵北征,为朝廷平定乱局开拓疆土,功勋震天。此番回到建康,旅途辛苦劳顿,想必已是疲惫至极,不如先行回府休憩安歇,明日早朝朕必定好好褒奖和赏赐相国。”

  刘裕站定不走,说道:“陛下稍安,臣进宫面圣乃是有一件要事禀告。”

  司马德文心想不妙,这刘裕老贼只怕还是要提他暗中联魏对付宋军之事,进宫来就是要向他这个皇帝问责来的。

  高墨心中所想与司马德文一致,也知自己逃不过这一关,只盼皇帝能顺利为他解围。

  司马德文勉强一笑,问道:“相国要禀朕何事?”

  刘裕不语,忽然抽出腰间佩剑,只见一道剑光闪过,便有鲜血喷溅而出。

  高墨只觉颈间一凉,还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刘裕割破了喉咙。血液喷射到光洁照人的汉白玉地板上,汇成一弯小溪流。高墨双目圆睁,只来得及说了一句:“陛下……”人已经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司马德文死死瞪着地上高墨的尸体,脑中一片空白,额上冒出豆大的汗水。他再看刘裕,只见刘裕掏出一方锦帕,神情不变地擦拭剑身上的血迹。司马德文吓得连忙后退几步,不慎碰到了他日常批阅奏章的曲足小叶檀木矮几,整个人瘫靠在矮几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刘裕将长剑插回剑鞘里,不紧不慢道:“臣要向陛下禀告的正是此事,高墨与李绛平、肖扈等人暗通北魏,企图趁臣领兵攻取长安之际偷袭于臣。此种通敌卖国的行径,理应腰斩诛灭九族。几名主谋臣已经下令处死,漏网之鱼高墨也已伏诛,剩余九族群人,请陛下下旨捉拿,男子斩首,女子充奴。”

  司马德文脸上惨白一片,若非扶住矮几,只怕身体已经倒在地上了。刘裕逼他下这个旨,他又怎么下得了?高墨李绛平和肖扈他们都是忠于他的人,只因他想暗算刘裕,让刘裕战死沙场继而夺回朝中政权,才会与他们密谋,暗中联络北魏,企图趁刘裕进攻长安时,魏军从后方偷袭宋军,杀死刘裕。

  现如今,事情败露,他身为一国之君,不仅不能保住忠于他的臣子,却还要下旨处死他们的家人,这等不仁不义的举动,他又怎么做得出来。刘裕明知他才是主谋,却假装不知,先斩后奏杀了李绛平肖扈等人不说,还当着他的面杀了高墨,又逼他下这样的旨意,真真是其心可诛!

  一个臣子,殿前佩戴兵器已是对君王极度的不尊与威胁,甚至还于殿前杀人,这样的举动早该拖出去五马分尸。可这个人是刘裕,司马德文就对他无可奈何,甚至还要对他笑脸相迎,实乃悲哉!哀哉!他这个皇帝已是窝囊至极。

  刘裕见司马德文不说话,似乎不肯下旨,道:“陛下方才受惊不小,是臣之过。陛下心地仁厚,想是不能下旨诛灭罪人九族,那臣便替陛下下旨就是了。”他说完,朝着殿外高喊:“来人呐!”

  两名同样佩戴盔甲长剑的侍卫进入殿内,恭敬道:“宋公有何吩咐?”

  瞧瞧,是宋公有何吩咐,而不是陛下有何吩咐。

  “传陛下旨意,捉拿高墨、李绛平、肖扈等反贼九族家属,男子斩首,女子充奴。另外,让人把高墨和藏在花丛里的内侍尸体抬下去,再将地板清洗干净免得血腥味熏了陛下。”

  “遵旨!”两名侍卫领命后退出大殿。

  刘裕吩咐完,又转向司马德文,微笑道:“陛下,臣已替你解除忧愁,陛下可不必再烦恼了。”

  司马德文扯开嘴角,露出一抹苦笑,黯然道:“多谢相国代劳,多谢……”

  刘裕眼中笑意更深,“这都是臣应该替陛下分忧的。臣从南阳郡日夜兼程赶回建康,一路风尘仆仆,须得回府清理一番,臣先告退了。”

  “好……”

  刘裕颔首行礼,转身阔步迈出大殿。

  直到偌大的宫殿里再无其他人,司马德文才两手一松,软软地坐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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