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同游长安
长安和江城又是完全的两样。且不说城门巷淋漓罗列的奢屋豪栋,光是流动来往的人,就足足多上两倍不止。这其间有高壮彪悍的满蒙人、有蓄着大胡子的回纥人、有金发碧眼的波斯人,还有......还有一些我不认得的,爱把长发辫成许多串儿齐齐拢在脑后的人。
我用手指了指他们:“公......大哥,这是哪里来的人啊?”
他抬起眉梢觑了一眼:“同罗部族,本属后突厥族民,不久前刚刚归顺我朝。”
“好厉害!”举举睁大眼睛打量那个人,“满大街的穿衣品相,你只消一眼便识得!”
“你们轻易别去招惹人家。”王缙在一旁低声提醒,“突厥性烈,起了冲突可是要见血的。”
我和举举吓一跳,赶忙把目光转过去了。
一路向前走,风景越来越开阔了,长安街,长顺安泰,果然名不虚传。此时天空虽然还飘着雪渣子,中央道路却干干净净无几丝纤尘,便是唤作“官道”,专供官家抬轿、兵家车马行走的;两旁摆设的虽也有摊帐,颜色却是一水儿的协调标致,而那烟酒笙楼,简直形形□□层叠不穷,什么模样儿的都有,融尽了东西南北各地风格。仙风道骨的儒士、姿态丰腴的贵妇,身强体健的壮丁、声如拨铃的小儿,都在其间往来穿插,构成了一幅流动的全盛画面。
走到正中的街心了,有一拨人在此扎着堆儿探头探脑,早先码头听到那阵铿锵激越的锣鼓声,便是自这里传出来的。公子边走边向我们介绍着:“那个叫做“驱傩”,是很古老的一个习俗了。每逢元正,坊间选出十个八个男子,戴上狰狞的假面道具,穿上红黑衣裤,击鼓跳跃,驱鬼神令。”
我往里边一瞧,果真像他所说的那样,男子们走势磅礴,击锣敲鼓,身上系着有许多说不上名儿的铜串盘缠、丝带襟结,正排着长龙地朝城门开进呢。人声鼎沸,我便也成了那兴奋中的一个,侧头大声问公子:“大祭典的仪式也是这样吗?”
他摇摇头,伏下身凑近我耳朵:“还远不止!若是大祭典,便又加数到一千八百人,那时开阔官道,人群避让,顶一条龙蛟游走,从皇城直铺至郊区百里,只算个开场造势而已;又由星宿六宫祭司掌灯、神女祭舞,圣水除尘,爆竹除岁,那热闹程度,有三句诗唱得极好——元日争朝阙,奔流若会溟。寿酒三觞退,箫韶九奏停。太阳开物象,霈泽及生灵。”
我听得心里万分激动,一把拉住他的袖子:“这一切都由你主持,是吗?”
他笑了,正巧礼幌摇摆着经过,便随手拔了一枚铜翎在手中,把玩几回,递给了我:
“……到了今年,我还有个不同的想法。”
我来不及问他是什么,活泼的举举早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撒手就往路边那一长串摊铺跑。我们跟上去一看,不论满地铺开的绛色帐子、还是东西相迎的商户大门,装饰其外的纸糊灯笼、凤插三尾、写意招牌、字幅风挂比比皆是,万千玲珑尽数罗列其间。映入眼帘的精巧物件,女红有丝绸织锦、潋滟刺绣、胭脂水粉、袖饰珍珰,男装有风衣俊冠、锦帽貂裘、豹靴狐面、玉佩香囊,除此以外,诗赋厥本、丝琴笙竹、元宵小食、古物杂玩等的确是应有尽有,不可不谓人间天堂。
衣绸铺里的老板一见我们四人便笑着迎上来:“哎哟,这四位郎君当真品相不凡!今日光临小店,不知可有甚中意的?”
举举将手大气一挥,似刮过一阵迅雷不及掩耳的风浪:“有!这件、这件、这件……还有那件,统统给我包起来!”
我轻咳一声,意味深长地看着王缙:“二哥,这下可又要大放一回血了?”
他装作一脸头痛地扶了扶额:“当真是……红颜祸水。”
店老板看看举举,又看看他,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结账封包时,还喜气洋洋地给王缙塞进去一只镌刻着“余桃”二字的桃木冠簪。
王缙看得一愣,而我和举举才踏出店门,便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来。
我大了,比起几年前更能领悟到世事变迁的奇处。犹记得在江城的时候,就十分留神那些上街跑腿的活儿,求着公子携我一块儿去。那些奇巧纷呈、人像剪影,如乱花迷眼,我在其间奔波,快活得像风一般。原以为那就是最绚丽的烟火,不想——
江城如何比长安!
“……举举,那边有个摊子好像在比画,我们过去瞧瞧!”
我和举举的心思完全被闹市吸引,又一次发现了好玩的,连拉带跑地穿梭着一个又一个市肆,来到个笔走龙蛇的摊子前。
墙上刚挂出的那副画好生熟悉,我皱着眼,仔细打量它——你猜怎么着?正是当日公子案台上那幅完成一半的画!当日的半成品,此时已被人描摹了全局,栩栩如生地刻着仙石琼林、净空朗月,仿佛叫人见到了琅環仙境,如履其间。
这便是闻名四方的山水画派,堪称一绝。
我听身边众人啧啧称赞,竞相聘价,如同自己被夸般喜不自胜,回头四处找公子,却见他安静地立在几米开外,眼神相遇,他朝我轻轻摇头,抿嘴一笑。
淡泊如仙身,默对世人浮华。
啊……我轻易就又沦陷了。
“真是——太久没放出来了!”又走过一条繁华大道,举举伸了个大懒腰,咬一口手上的雪花笼屉串饼儿,“坐船可憋死我了,今天又碰上这么好的时候,定要逛他个一天一夜才行!”
我嚼着自己的,口齿不清地含糊道:“公子还要回朝复命,不要太贪玩啦。”
“你就知道关心你的大——公子,”我俩走在前面,她又朝背后挤眉弄眼起来,“天水,你心思藏得够深的,早先不知道,你私下里竟和乐丞大人有一腿!”
我被她的出言无状噎住了,赶紧拍胸脯换气:“……又胡说,他原是我的教学公子啊!倒想问你呢,你不是早知道这一切了?王缙说要带我俩走,你却不告诉我一声!”
“别赖我,我也完全没主意!”她一边吃着,若有所思起来,“自我和王郎认识,只知他身份地位显赫、却不许问是什么由来;走的时候只说一句走,我想到去的是长安,便一高兴答应了!从前我把你带去见他,没发现他是甚么官家子弟,如今他两个的待遇可真叫我吃惊,心里想着一切莫不是巧合?……兴许又不是巧合呢?哎呀!想得脑子一团乱,不想了!”
她把手中的竹签一扔,转头便来抢我的:“……就吃一口!”
看样子,举举从来就不知道公子管弦,也不知道最终会和我一块来长安,问她定是什么也问不出的。一切为什么来得这样刚好,我也只能以为,全凭着一股运气。
“绛真?”
后背有人唤了名字,我还正一边笑着,一边回过头去:
“哎,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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