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一言 缘生两处
嘉靖二十七年(公元1548年),六月,顺天府西市。
原兵部侍郎兼总督三边军务曾铣,腰斩。
又四月,原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夏言,缚于刑场,时年六十七岁。
京师孟冬,寒气惨栗,古稀老者与单薄的囚衣融为一色,形容枯槁。
时任刑部尚书喻茂坚、左都御史屠侨急急赶赴刑场,看见昔日那个以一敌众,人称“子龙”的孤胆大臣,如今囚衫镣铐、奄奄濒死。二人不觉跪倒在地,嚎啕向天。
监斩官早已迎出,左右睥睨几眼,唯恐途中生变。
“启禀二位大人,快到时辰了,恭请移尊驾监斩亭暂作休息吧。”
喻尚书并不理会,只是痛斥:“奸佞蔽眼,圣上还是做了两百年来杀首臣第一人。江山有恨,茂坚无能啊。”
在旁的屠侨也已老泪纵横,泣诉道:“曾总督(曾铣)英魂未泯,公谨(夏言字)公今又遭此境地。本是为社稷长安着想,何至于要身首异处。连日来尚书大人力谏皇上,请出《大明律》‘议贵’、‘议能’两则(古刑律中对八种人犯罪依法减轻处罚的特权制度,包括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为您减罪。奈何国体不惜,忠贞错杀。痛哉,痛哉!”
人之将死,夏言胸中此时已无潮涌。早在天子让他以尚书的名义致仕,又在通州将他追回时,他便知此去必死。一双瞳孔,映出送行的昔日同僚和自发为他鸣冤的素不相识的百姓。
一个人默默站在人群中,他的脸上没有悲痛,没有眼泪,甚至看不出任何表情。徐阶,时任吏部左侍郎,夏言得意门生,一路栽培提拔,委以重用。然而自恩师遭诬罹难,他未尝上过一书,进过一言。
“袁公本为百年计,晁错翻罹七国危”,夏言脑中反复盘桓着曾铣临刑前的一语。回想自己起自微寒,独战权臣,弹劾贵胄,胸怀苍生。皆历历在前,如白驹过隙。不曾料,孤傲不党的自己,终了却落了个“结交边臣,强君胁众”的定论。支持抗蒙大将曾铣收复河套、保境安民的忠举,却让严嵩之流趁机构陷,未捷身死。
“非你等无能,”昔日首辅大臣面无波澜地看着二位同僚,“实香叶冠夺我性命。”
手起刀落。
妻儿流放广西,夏氏一门全部削职为民。
人群呕哑噪杂中,那人背过身去,渐行渐远的背影,让人分辨不出可曾有些微的颤抖。
江西承宣布政使司(即江西省)驿站。一辆马车停泊在站前,管家将符验交给驿臣,上书“皇帝圣旨:公差人员经过驿站,持此符验,方许应付马匹,宜令准此。”驿臣接过,看茶送水,莫不殷勤。
“夫人,舟车劳顿,辛苦了。”主人掀起马车门帘一角,一位丽人扶手走出。看这对伉俪,衣着虽无甚华贵,却质地清朗,身姿绰然。马车里又走出乳母,怀抱襁褓婴儿。一行在主桌落座,饮些茶水,等候马匹换乘。
“夫人生产不久时,便要随我山长水远,赴此偏隅,为夫心中着实有愧。”言者沈铭,时任刑部左侍郎,因上书支持曾铣收复河套,被严嵩斥为“轻启边衅”。连贬八级,降为江西萍乡知县。临行前,上司喻茂坚送别嘱托,还需竭力归于庙堂,共清君侧。
正是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妇人朱唇微扬,眉眼温情:“相公忠臣义举,妾身与有荣焉。”转身从乳母怀中抱过孩儿,“但求我儿平安,无灾无难。”
沈铭此时注意到偏桌一角坐着个道士,头戴披云巾,脚踏云履,一副云游道人打扮。想到当今圣上专宠方士,一心修玄,如今道士竟堂而皇之进官家驿站,进朝堂,便胸中一阵厌恶沉痛。
这道人与他四目相接,倒不为对方情绪所感染,目色澄清,举止飘逸,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贫道见大人煌煌磊落之气,应非寻常人家。”道人先开尊口。
“哦?我看真人堂皇在此,莫不是营营之辈?”
沈铭出言非善,道士也不辩驳,只悠然泯一口香茶,说道:“浊世有清流,众怯岂无勇?我看大人这条南出之路,终究是要北归的。”
沈铭心中猛然一动。
“大人莫问,个中玄机,贫道此时难以确述,只当是冥冥之中的预感。”说完,径自起身,往主桌方向走来。
“贫道坐此良久,听贵公子声如脆玉,气若空谷,英然之气与一般婴孩迥然。贫道也算略闻四海,足至五洲,今日为此小孩儿起好奇之心,真是有趣。不知大人可否容贫道与贵公子生出一面之缘?”
见他寥寥数语对世事洞若观火,沈铭心中早已峰回路转。夫人心领神会,不待夫君生出尴尬之情,便先将孩儿抱到道人跟前,盈然笑道:“先生谬赞了。”
道人端详半晌,思忖说:“为何不似贫道所想,眉目竟有些妍秀,难道……”
“先生谬赞了,”沈夫人说,“小女出生时背向着天,稳婆说不像寻常女娃面天背地,本应是坐男胎而来。只当是戏言。小女声息朗脆,也常常被误认是男娃。您先前所说,并不称奇。”言语至此,夫人微微躬身道:“萍水相逢,先生算是我家南出后遇见的第一位朋友,且这般步不踏尘,乘物游心。奴家斗胆请愿为小女赐一名,以结今日善缘。”
道人沉吟片刻,摆手说道:“贫道只有一言,我素昔略通《麻衣相士》,今日看这孩儿命格,应非池中之物,有幸者他日并乘天衢,位及至尊也不无可能。现世待安,望天下多才俊。取名的事,不敢妄为。在此谢过大人夫人,有缘江湖再见。”说罢翩然而去。
“真人何号?”沈铭在身后唤他。
“何心隐。”
八年倏忽而过。
这八年来,“并乘天衢”四个字一直盘桓在沈铭心中。
“老爷,怕是又挂念夫人了吧。”老管家陈伯端上一盅桂圆宁神茶。
沈夫人产后长途奔波,积劳成疾,身体每况愈下,终于在女儿周岁后红颜早逝,香消玉殒。
“夫人会不会还在怪我给女儿取的名字。”沈知县苦笑叹息,“并乘天衢,并乘天衢,可知前面还有四个字——‘攀龙附凤,并乘天衢’。”
陈伯把茶倒在盏中,奉给主人,说道:“夫人那时也是与老爷戏言,蕙质兰心,早明老爷心意。”
“依何心隐所言,我儿他日将要攀龙附凤。且不说这一路明刀晃晃,凶险无匹。退一步讲,如果真能得偿所愿,也不过是深宫暗斗,烟锁重楼,落得轻罗小扇,孤寂凉薄的下场。一介小女子,要什么龙凤之尊。依我看,平安喜乐,有寻常女儿家的快乐就好。老夫给她取名‘沈语冰’,就是要她既不至于沦落到无知妇孺的‘夏虫’,又非才貌超群,终身于宫闱争宠。一言以蔽之,有‘语冰’之智即可。”
老管家收拾好茶盏,劝慰主人说:“老爷也不用尽日费心,往后几年,早些给小姐择一户好人家,成婚生子,便可断了这龙凤之说。”
沈铭点头称是,纵然心中有了盘算,又不免自嘲道:“我素来憎恶江湖术士妄言前世今生,言必提什么今日飞黄,明日腾达,赚无知者一点贪心。想不到却为何心隐的话心生困扰,潜藏不安,呵呵,真是讽刺矣。”
管家宽慰说:“前些天小姐读《庄子》‘夏虫不可语冰’,‘朝菌不知晦朔’篇,还给自己取诨名‘小虫儿’,机灵聪颖,跟夫人一般秉性。”
听到这话,沈知县忍俊不禁,摇头嗔笑间,倒有几分自得。
不多时,一封快马家书,叫他眉头重锁。
来信者胞弟沈鍊。
沈氏祖籍会稽,兄弟二人皆俊才。沈鍊,嘉靖十七年进士,授官江苏镇江府溧阳知县。其人刚直不阿更甚兄长。信中所言,他因机缘入朝为锦衣卫经历,受到锦衣帅陆炳的善待,安好无恙,请兄长勿忧。
看完家书,沈铭未得宽慰,伴君如虎的道理,他岂又不知。胞弟秉性耿直,于朝堂激浪之中,恐难全身而退。纵有贵人荫庇,始终福祸难料。想到这里,他觉胸口发闷,就走出书房,略透透气。
“小虫儿,《内训》研读得如何,说与爹爹听听。”沈铭踱至女儿房中,看自己亲选的女德之书,摊摆在案前,心头轻松不少。
“回爹爹,《内训》是仁孝皇后教化天下所作,云‘贞静幽闲,端庄诚一,孝敬仁明,慈和柔顺’德行备矣。”八岁的总角丫头俊秀可人,稚嫩清透的小香腮上,一双含露之目已有丹凤上扬之姿。
沈铭听女儿流利背诵,声朗音脆,不觉摇头晃脑,沉醉其中。
“你觉得女德如何?”他问。
“依小虫儿看,女德很好,使女子行止有度,进退有节,有安祥恭敬的美态。”
沈铭频频颔首。
“但是,”小语冰眼球儿盈盈一转,“美则美矣,过于单调,天下之大,不应只有一种美态。”
沈铭一时惊诧,心想这小小年纪怎会有此识见。但见他不形于色,循循善诱道:“这是何人教小虫儿说的?”
“是他喽。”小语冰移开《内训》,底下一本《传习录》映入沈铭眼帘。
这本当年何心隐留下的奇书,如何几经辗转还是到了女儿手中,所幸她年岁尚小,应该还读不懂这些离经叛道之论。
“爹爹,是阳明先生(王守仁号)教我的。”小语冰此时并不知自己的举动已在父亲心中掀起巨大波澜。
“你可看懂了这书上说的话?”沈铭屏息问道。
她摇摇小脑袋:“小虫儿看不明白。”稚脸略有失望之情,又忽儿欣快起来,“不过,书中夹了一页诗文,我可喜欢啦。”
沈铭定睛一看,乃王阳明先生十二岁所做名诗,上曰: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当见山高月更阔。”
“爹爹,您看他讲得可有趣了,月儿的大小,这样看和那样看是不一样的,您知道吗?”小语冰手儿齐眉,做出极目远眺之状,憨态可掬,“那小虫儿想,女子美不美也不是固然一式的吧,也会有这样和那样不同的美态。”
沈铭费尽心力,一心想着无惊无险地让女儿做个平凡女子,却不知自己竭力避免的东西还是吸引力般向着小语冰靠拢。倒不是他对先贤有何异议,自己甚至同许多胸怀抱负的人一样,对王阳明先生的丰功伟绩无比景仰。只是,半生沉浸修身齐家、格物致知,作为一个本分的读书人,他对于先生一门的著书立说有着本能的抵触。而小语冰能从一叶小诗中悟出相对之论,也让他愁喜交加。
沈铭当下决定,尽早带女儿往袁州府拜会。
袁州知府文牧,沈铭直属上级。三十年前二人同为国子监生,志趣相投,互相引为知己。而后,文牧仕途平平,一路兢兢业业,人到中年,终于跻身四品。而同砚沈铭则少时得志,青云平步。原本登高在即,却因一纸奏书,贬出朝野庙堂。个中祸福起落,不禁使人唏嘘。
老友相聚,自是无需拜帖,文知府早已候在正厅,站在他身旁的,是与语冰年岁相仿的文公子。
文府长子,文敛锋,幼学之岁,已有俊秀风采。星眸清朗,皓齿胜雪。
二小子正是初世学理又童趣尚存之年,稍时熟络便亲厚融融。文公子虚长两岁,带小语冰往府衙周遭景致嬉戏,即保以周全,又能领略袁州府治所在——宜春县的山明水秀,土沃泉甘。其气如春,四时咸宜,是谓“宜春”。二人读书,做对,爬山,捉鱼,玩乐嬉闹,开怀无忧。
小住数日,沈氏父女将返。等到文公子带小语冰从私塾回家,一路言笑晏晏,互相接龙夫子今日教的诗文。得知即要拜别,二人顿觉不舍。
“语冰、敛锋,如此甚好。”文知府一语双关。
语冰才智,收敛锋芒,如此便现世安好。
早在沈家小姐周岁喜宴时,文牧心中就有属意,即席向老友约定儿女亲家。沈铭只当是场面之语,并不认真。世易时移,今日看来,最好是一语成谶。因为不及婚嫁“以时”年岁,文沈两家并未行庚帖纳采的礼数。二老心神领会,只待朝夕即可。
此行如此天遂人愿,沈铭心中不胜欢喜,想起何心隐所留之言,心中不免有些宿命在我的得意。
乘兴甚高,他问小丫头有没有什么心愿需要爹爹达成。小语冰答,若是可以同文哥哥一样读私塾就好了。二则她想听爹爹多讲些阳明先生的故事。
沈铭深吸一口气,也罢,如今即已成定局,何不遂了女儿心意,让她欢心惬意一回。
“走,爹爹带你瞻仰三十多年前,凭一己之力,雄集四方英杰,平定宁王叛军八万余党,功成不勋的王守仁先生。”
说着,沈知县热血澎湃起来,“就在我土江西,先生孤身夜奔,独一人从叛军明刀下,穿洪都,过临江,赴吉安,集结各地义军。勤王令起,四方来助,终于鄱阳湖死生一战。刀箭齐发,火炮连天,斩杀叛军二千余人,跳湖者过万。历时三十五日,终平宁王十年之贼心。”沈铭慷慨陈词,言到地名处,激扬指点,手势豪迈,仿佛当年的烽火江西尽在眼前。
小语冰听得入神,牢牢记下父亲提到的地名,心想既在江西境内,不日定要走上一遭。
沈铭没有高亢到即兴带女儿追逐先贤足迹,而是顺途行至一地——王守仁祠堂。
整肃叩拜先生像后,他引女儿细细拜读碑文。
“爹爹,这是什么人为先生建的祠堂?”语冰问。
“是当朝吏部左侍郎徐阶大人在任时所建。”沈铭答道,“看这里,有他的题字。”小语冰顺着父亲所指行目望去,上书“师恩浩瀚,九州辐辏,良知之学,正道匡扶。再传弟子徐阶。”
小姑娘童声莺莺读完一摞长句,似懂非懂,又频频点头。“那正道匡扶了吗?”她问父亲。
沈知县看女儿扑扑的小脸蛋上一副认真庄重的神情,一时不知给出什么样的答案。
“正道匡扶,正道匡扶,焉能尔。”一声郎朗清音,一介方巾书生。
这是沈语冰第一次见到张居正,彼时,他弱冠即过,而立未及。发束细葛凌云巾,身着宽袖玉襴衫,颀面秀目,逸姿临风,红尘年少翩翩如许。他转过镌刻般的侧颜,看向语冰时,天地、故土、祠堂,静寂无音,只剩下一方碑铭,和碑铭前两种迥然不同的心境。
沈铭认得他。
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二甲第九,授庶吉士。
那是在他谪贬江西的前一个年头。三载一度,皇城翰林院的高门又迎来一批春风得意的年少面孔。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不外乎十二岁考中秀才,被荆州知府誉为“国器”,让湖广巡抚解犀带相赠的“江陵神童”——张居正。
作为三品要员和庶吉士前辈,沈铭在接受张居正拜谒之礼时,对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不世才华了然知悉,更加知道那个解犀带相赠的湖广巡抚——顾璘老友,在当年同时吩咐了监试官“务必不能让张居正中举!”
眼前的年轻人,已然历经八载朝堂风云,斗争却未在他的脸上留下太多印记。青涩虽已褪去,从容尚未显现。沈铭心中猜想,应该是那人吧,多年来用心保全着这个年轻人,使他始终能与凶险无匹的斗争中心保持距离。
而显然,年轻人并不知情。
不多时,张居正也认出站在小女孩身后的男子——八年前亲见的那场生死权斗中令他印象深刻的忠义之臣。
远贬他方数载,今日于此小祠堂重逢故人,二人自是欣喜不已,感慨连连。
张居正说自己从翰林院告假外出,沿阳明先生平叛方向,一路行来,感奋不已。途径先生祠堂,特来奉上三柱清香。冥冥之中,与前辈在此相遇,恐是先生旨意。
小语冰依偎在父亲身旁,双眼闪烁,仔细打量着说话的人。
叙旧情罢,张居正炯炯的星眸,忽而有些黯然,他感叹道:“少司寇(刑部侍郎别称)左迁(即贬谪)不足两年,朝野已是浊流蔽日。奸佞误国,尸位素餐,任由鞑靼过蓟门,破昌平,踏通州,天子脚下,竟如入无人之境。铁骑横刀,抢掠无度,妻离子散,黎民何辜!”激动言语间,额上青筋在如雪的肌肤下微微凸显。
嘉靖二十九年(公元1550年),鞑靼俺答汗率上万蒙古骑兵进犯大同,明军总兵战死。七月,俺答攻破京师门户冀州,直达昌平,横扫密云、怀柔诸地,环京郊重地一路烧杀抢夺,未遇一兵一卒抵抗。内阁首辅严嵩命兵部尚书丁汝夔切勿发动反攻,待夷狄抢完,满载而归去,即可。事毕,天子震怒,丁汝夔下狱。死前留一言“嵩贼误我!”
庚戌之年天子脚下的这场惨败和耻辱,沈铭当然同样如鲠在喉,何止切肤之痛。
“古之匹夫,尚且敢在天子之前高论,今日的宰相,竟不敢出一言?!”张居正愤慨的情绪平添一重,转头直直地盯着祠堂碑铭的落款之人——徐阶。
沈铭知道张居正意中所指,正是其恩师,时任礼部尚书兼内阁大学士徐阶。张居正百思不解,在夏言被斩,忠臣流放,鞑靼肆虐,贪腐日嚣等诸端前,自己重权在握的徐老师,为何不振臂一呼,网聚天下正义之士,与权奸抗衡。
少年意气,索性甩手走人,留下一封痛斥徐老师的信,便告病假而去。
年轻人豪情万丈,才高八斗,他日国之重器,应是交于尔辈之手。然则,强则强矣,始终缺乏一样东西:阅历。
沈铭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愁容的年轻人,忽生一种与徐尚书心有灵犀之感,但不同的是,今日他打算直接予以点拨。
“我听闻叔大(张居正字)少负绝学,十二岁考县学,十三岁考举人。天下除历仕四朝、首辅二君的文忠公(杨廷和谥号)外,无人能匹。”
张居正拱手道:“居正不才,少司寇谬赞。”
沈铭上前一步,扶其双手道:“你考举人时,湖广巡抚顾璘惜才,听闻你才学卓绝,亲自前往会见。一见对答,惊为天人,竟解腰间犀带相赠。并赠言与你:他日可系一品玉带。叔大应记得此事。”
忆及幼时知遇之人,张居正平息胸意,语态温情,说道:“顾巡抚知遇有加,居正心中感激万分。少司寇也闻此事,居正愧杀。”
“顾璘是我同年老友,常与我提及玉带少年。”沈铭话锋一转,“然而你可知,十三岁那年,你为何落第?”
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诧异地看着前辈。
“当年你已才冠江陵,应考之文众人称奇,湖广按佥事陈束大人更是力争由你夺魁。然而,巡抚顾璘极力阻止,并嘱咐监试官冯御使,务必不能让你中举。”
张居正此时双目睁圆,不敢相信听到的一切。
沈铭没有给他太多惊诧的时间,句句紧逼:“你又知,顾巡抚为何如此?”他意味深长地说,“彼时,顾璘对监考御史官交代‘张居正乃大才,早些发达,原也没什么不可,但是最好是让他迟几年,等到才具老练了,将来的发展更是没有限量。这是御使的事情,一切请斟酌吧。’”
沈铭顾自继续道:“顾璘老友是应天府才子,爱才惜才。他当时曾对我说,十三岁的娃娃就中举,日后难免不会自满,反而打消了上进的志气,不利成大器。应给他一些挫折,一些历练,让他铭记,使之发奋。三年后重考,结果没有什么不同,过程已然不同。”
沈铭话音未落,张居正已石立当场。如果当年的解犀带相赠是一种知遇和鼓励,那今日得知的种种,便已无法用恩师二字来形容。他百感交集,清泪夺眶。想着自己何德何能,一路有这等恩情提携。胸中丝毫未怨顾璘,反而对恩师的良苦用心由衷地感激。
三年,世间少一个自以为天下无敌,纵情花柳声色的才情公子,多一个满腔豪情,心系天下的栋梁之才。
“或许,立此祠堂之人,正是同等用心。”沈铭见他幡然有悟,便乘胜一语中的。
“去吧,既然告假而去老师不留,便自有你去的道理。潜龙勿用,如今你且去走一走,用双脚来丈量书卷之外的山河,就像我一样。有朝一日,南出北归,庙堂好风景,佳节又逢君。”这是沈铭告别张居正时说的话,他摸摸女儿的头,牵起小手,信步踱去。父女二人的背影在张居正的双眼中,渐行渐小。小语冰偶一回眸,清逸俊美的书生仍久久立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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