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归客
吴所长接着说：“这黄水谷白沙滩要想继续发展，就一定要有大思路大作为，还要绿色环保造福子孙后代呀。村领导请来专家专题论证，绞尽脑汁因地制宜，才制定了韦驮佛教文化产业创意梦想孵化园，和十里白沙滩休闲会议娱乐中心的大方案。现在都在防范经济过热，投资项目不好批，村长才带病在市里攻关，终于就拿到了批文，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呀！这可是决定咱全村老少爷们儿前途和命运的大好事儿呀，是不是！搁谁谁不激动呀？搁谁谁都得当着大家伙儿在市府门口使劲亲那批文呀！那可是代表全村老少爷们儿感天动地的历史之吻世纪之吻呀！哈哈哈哈！”
婆婆问：“那咱们全得搬到河北住楼房了？这河南就不让住了？”
“您听我说呀！”吴所长接着说：“村长知道他小舅子的事儿大伙儿有意见，就立了规矩说这回从头就来个绝对公平。吸引各路资金搞股份制运作，将来不论谁来经营，都是为股东工作，给全村老少爷们儿打工。这回就彻底公平合理了。”
吴所长看着面无表情的后主男，转脸对顺喜说：“这个，整个十里白沙滩都得统一规划，你们的龟呀....”
顺喜立刻抢过话来忙不迭地说：“为了咱村那大规划，咱这点儿牺牲不算啥，值得值得。吴所长你瞧，当初我们搞‘真爱龟航’的网站，那也是为了让咱们海龟滩更出名，让更多平民百姓知道海龟滩，了解海龟滩，喜欢海龟滩，您说是不是？村集体企业照顾不到的小客户，我们给照顾到了，我们这也是对村里大企业有力的补充呀，咱们就是中央和地方，上级和下级的关系，您说是不是？咱们的网站虽小，但是大爷大妈和我，还有建祥、晓晓、秀秀几个人的工作问题都解决了。我们已经把网店经营得相当不错了，现在撒手了看上去是挺可惜的，可我想这不是关门，是把生意合并到村里大企业里去了，是做大做强了！您说是不是？所以生意合过去了，这人也得合呀，您说是不是？咱们办企业，那不也是为村里人创造就业机会呀，您说是不是吴所长？”
顺喜看看后主男和婆婆，又把充满希望的眼神交给了吴所长。
吴所长思量着说：“顺喜呀，你这孩子就是机灵，名不虚传。别说，你这话还挺在理儿。下次开会我必须得提提。”于是从黑皮夹里拿出个本本就写了几行字。顺喜一阵子千恩万谢。婆婆也笑了。后主男盯着站起身的吴所长，面无表情地说：“就走了，不吃饭！”
后来顺喜的网店关了。
又过些天婆婆去韦驮寺做保洁员。
又过些天后主男骑着电三轮去海龟滩接送游客，不收车钱，只从村里拿工资。
又过些天顺喜来辞行。他说村里的事儿他不做了，要去北边的大城市看看找点儿机会，说那里人规矩政府效率高，说不定能有戏。临走还送了两袋鹿茸片给后主男，说老人沏热水喝管用嘞。
婆婆望着顺喜的背影说：“这孩子有名堂，我看将来能赶上那谁。”
后主男说：“别咒人了你个老婆子！”
我望着顺喜结实的背影，怎么就想起了先主男的背影。我的右鞋突然就说：“老头子，也不知道我们来这儿多久了？”
这么着又过了些日子，村子里大白天轰轰隆隆的机器声不断，晚饭后院子里经常进来一个文质彬彬的小男生，自称是村里新来的公务员，说话客气好听，随身带着薄薄扁扁的小电脑，跟后主男和婆婆聊天，说拆迁，说以房养老，说户户均等，说像爷爷奶奶您二老这样的情况，咱们在整体规划中都已经做了特殊安排。婆婆听了小男生的话笑眯眯，问这问那喜滋滋的。小公务员也是有问必答，一点儿不觉得婆婆啰嗦。可后主男听了小男生的话却没表情，半天才嗯一声。
后主男问小公务员说：“他怎么老躲着我？他爷爷活着的时候还叫我一声小叔呢，我是他叔祖嘞！”
后主男跟小公务员说：“说一千道一万，娃娃们下了崖到平地上读书了，我这辈子的念想也就了了。”
婆婆就责怪他得罪人，说你讲话好言好语有商有量，别人才愿意帮你。横眉立目跟吃了枪药似的，你要干啥！后主男就不说话了。
又过了些天，婆婆又准备了一大包东西，一大早后主男跨上电三轮不声不响地走了，我的右鞋抱怨着说：“倔老头子又不带上我们！”
婆婆今天倒也没去韦驮寺，收拾了院落，天大亮了就摆个小方桌拿着线笸箩，在葡萄架下戴着老花镜做针线活儿。外面远远地传来忽高忽低机器的响动声，反而显得我们的院子异常安静。
“外面肯定大变样了！说不定已经在盖新房、修花坛、铺柏油路了，要不怎么申遗呀！”我自言自语地说。我的右鞋没搭我的话茬。
“婆婆！”水灵灵的脆响彩弹般在小院上空炸开！
“婆婆呀！”寻寻觅觅亲亲切切的一声召唤，叫醒了农家院里所有的生灵。萝卜缨子黄瓜秧子都从春困中淸醒过来，连房檐上的草都抖了一抖。
婆婆放下手里的活儿，摘了眼镜欠身往门口看，我俩也一起朝外看去。一个少妇可爱苗条的身影镶嵌在农家院老旧的木门框里，粉嘟嘟的瓜子脸被□□镜遮去了一半，那短短的头发短得赛过剃板寸的后生，只有额头上那长长的一缕儿，舒舒服服地垂在眼镜片上。葱段般的手指伸出长长的花指甲轻轻敲打着门框。
“婆婆！”第三只彩弹炸响了，那□□镜就摘了下来，少妇提着胯就款款地迈进院子，两只硕大的银耳环随着她荡呀荡的。
“太太！”婆婆的后背颤了一下疾步向前来到院子中央，少妇刚好走过来像是要拥抱她。婆婆桩子似地站着，挓挲开两手并没有触碰少妇的肩膀，少妇欠身抱过来，双手只是从背后按了按婆婆的肩，右肩在婆婆的右肩上靠了那么一下，两个人就分开了。
“是她！”我的右鞋说。
“对，先主男媳妇！”我肯定地回答。
“妈咪！大葫芦！”
“妈咪！有黄瓜！”
没人注意到两个四五岁胖胖乎乎的孩子什么时候钻了进来。女孩的鼻子蜂儿样的嗅那黄瓜花儿，男孩冲了上来踢一脚葫芦又去拽丝瓜。
“杰克！不许这样没规矩！嘿！管不管你这倒霉儿子！”先主男媳妇一边喝斥着男孩一边朝院门外喊。
接着院门外又进来两个男人，一个花衬衣沙滩裤，一边疾步去拽小男孩一边扭头说道：“嘿！还真找对了门了，就是这院嘿。婆婆您挺好的吧！”另一个男的是个精精神神，西服革履的外国小伙子，模样长得很帅气。
...............
没想到那小姑娘又蹦到小方桌上撩起裙子开心地跳着。
“安妮，不可以这样没礼貌！”先主男媳妇又转过头来训斥那个小姑娘。那花衬衣一手一个把孩子拉住，才腾出功夫笑着对婆婆说：“您老好呀，婆婆！咱几年不见了！”婆婆兴奋地招呼着：“是先生呀！您，您可回来了！”
我俩也一下子认出了先主男，他胖了一点点，有了几根白发皮肤白白净净就是少了几分血气，脸上笑眯眯的但没有以前那种干脆利落的劲头了。先主男和婆婆互相说着问候的话，他媳妇见冷落了一边的外国小伙儿，就拽过来介绍说：“婆婆，这是鲍威，我的好朋友。”婆婆有点尴尬，想说两句客套话又怕人家听不懂。没成想那外国小伙子一张嘴就是一口流利的中文：“大妈您好！您叫我小鲍就行了。”婆婆就是一愣：“啊，啊鲍先生您坐。”
孩子们在院子里寻找着一切感兴趣的东西，大人们围着小方桌坐在竹椅上喝茶聊天，婆婆拿出些花生瓜子糖果什么的，问孩子们能不能吃，先主男媳妇说随孩子们的便，婆婆就拿着糖果追着俩孩子，可他们玩得正欢谁也不理婆婆。先主男媳妇就喊婆婆过来别理他们，不惯他们这臭毛病。先主男告诉婆婆他天天吃药，只喝白开水不喝茶。小鲍熟练地嗑着瓜子，一副地地到到中国人做派。
“先生太太这是来....”婆婆试探着问。
“放龟，到海龟滩放只大蓝毛龟。先主男答道。嘿呀！这龟的生意真是太火了，我们在网上报了名，等了大半年才轮上。”
“嗨！他做了手术身子还是亏气血，朋友推荐我们来放龟求求菩萨。其实我是不信这些，但他想来试试。哎呀，放只龟这么贵，还要排队还要竞拍放生权！亏他们想得出还给海龟戴二维码戒指。”先主男媳妇解释着，我发现她胸前依然挂着十字架横短竖长，面色非常红润，只是眼角已有了轻轻浅浅的皱纹。
“不是钱的事儿！灵就是灵。先主男跟着说。现在什么东西不涨价！可话又说回来了，那绿豆芽要是还卖三分钱一斤，您敢买吗？是不是这理儿，敢买吗您！”
“只要是正宗蓝毛龟都跟菩萨通着灵犀，一定能回游的。”婆婆顺着先主男的话说。“嗨！昨儿才放的，等明年回国再看看运气怎么样吧。”先主男答道。
“回国？那先生太太现在是....？”
先主男媳妇轻按了一下脑门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嗨！忘告诉您了，我们移民了，现在住在芳丹思蒂，那儿空气好没污染，人都能活过一百岁。就是远了点，比美国还远呢，这不一年多了我们才回来这么一趟。”
“噢！那这两个孩子也去了？”
“可不是吗，办移民还不就为了他们俩。从前为了让孩子上市属一二三小，多少人踩破我家门槛儿，求他找关系托人给办入学手续，拼了命也要进去，花多少钱都愿意。可临到我们孩子，这帮白眼狼！特么一个帮忙的都没有了。我特么一气就移民了。噢婆婆，我们可还是中国人啊！遗民的意思就在那边买个农场，我们就能两头儿自由来往。其实投资移民也不是白花钱，孩子们可以在那儿免费上学，彻底的素质教育，上课就是做游戏。哪儿像咱们国内这应试教育，都特么快把孩子大人逼疯了！”
“就是就是，不是钱的事儿！”先主男终于趁着媳妇喝茶的功夫又插了句话，还对着小鮑做了个鬼脸。
他媳妇一口茶还没咽下去，就又接着说下去：“人家芳丹思蒂那教育理念绝对先进，上回我们安妮的手工作业没做好，老师一个劲儿给我道歉，说孩子的潜能没发挥出来，都是她作老师的无能，请求我们原谅。您瞧瞧人家这态度。那儿的报纸上说有个幼儿园教孩子们认字母，那家长就急了，把幼儿园告上了法庭，说在孩子眼里O可以是苹果、月亮、樱桃、车轮子、大皮球，你老师这么早告诉孩子们O就是O，这就是抹杀儿童的想象力！您看人家这家长什么素质，什么水准。哪儿像咱们，还特么没上幼儿园就盯着大学的门儿，结果呢？论文造假教授抄袭，都什么呀这是！”
“就是就是，纯粹误人子弟，没这么玩儿的，这么玩儿还得了！”先主男不屑地说。
“哎呀，那先生太太可要常回来呀！”
“必须的呀，每年都争取回来，孩子必须得学中文。婆婆，这中文可是宝呀，全世界有眼光的都盯着中国，咱这边机会多有事儿做，不像国外死气沉沉的，是不是小鲍？”先主男媳妇扭脸问鲍威。“噢，汉语实在太美了，就是有点儿难！”洋小伙儿笑着皱皱眉。“嘿！你得搞明白那阴阳五行，咱那方块字儿里都运着气呢！”先主男眼睛盯着两个调皮的孩子，嘴里又是一句玩笑话。
“那先生太太在国外也开了大公司做大生意了吧？先生聪呀，一定能....”
“哎呀，说不上大公司，那边不交税，开公司手续简便。不过生意全是咱们国内的事儿。多亏了小鮑尽心尽力在这边为我们操心。人家这才是常春藤名校素质教育的高才生呀，人品好，有学问，情商高，眼光又独到。”先主男媳妇把一只手放在小鮑肩上，花指甲就在那西装垫肩上揉呀揉的。“没有啊太太！您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小鮑很有礼貌地说道。先主男媳妇谈话的兴致仍然不减，另一只手又搭在先主男瘦削的肩上，对婆婆说：“您看他以前干的那活儿，铺沥青、灌水泥、抡大镐，整个一包工头儿，还什么国际发展有限责任公司，多可笑呀。”
“嗨！不是一个时代的事儿，别往一起安啊。”先主男笑着把手搭在媳妇的手上拍着。他媳妇自顾自地接着说：“现在可不行了，要讲软实力，讲股份运作，众筹模式。我跟他说咱不能再走老路了，得充电学习，灌输新理念。我们现在在国外跟人家合伙搞天使投资，专门做旅游休闲、文化娱乐、影视传播的项目。海龟印象那片子我们注意到了，题材不错，但是吧深度还不够，还能往深了挖掘。”小鲍望着先主男媳妇，赞许地点着头。婆婆听得迷迷瞪瞪的，搭讪着说：“那可是菩萨保佑的大好事呀！”
“妈咪！我要拉屎！”
“杰克！赶紧到厕所去！”
“不去，臭。”
“你怎么拉婆婆院子里！真没教养！”
“哎呀！没事太太！娃娃们的便便肥力强，看明年我这院子里结个金灿灿的大南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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