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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无情的表叔


  我们鞋子补充体力全凭好好睡觉休息,我们不可能去同情人类饥饿的肚皮,也从不会对食物有垂涎欲滴的欲望。我们不知道后主男两口子为什么要和校长夫妇挣抢几块丑陋的红薯,更搞不懂在领导的会所里为什么要摆上那么多吃都吃不完的稀奇古怪的东西。狼吃羊,牛啃草,蜜蜂舔花蜜,驴骡嚼豆饼,毎种动物都有自己固定的食物,只有人类怪癖各色,为什么同样是人吃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两匹马打架也许是为了争夺一片青青的草地,但是在奢靡铺张的盛宴上,人类却能够推杯换盏,称兄道弟,默契配合,达成协议。人类还会把很多毫无疑义的礼仪、规矩、文化,音乐、服装、歌曲,或是传说、忌讳、故事,通通添加到他们的宴会里,显得更加隆重和谐友善,更容易消除分歧营造出一团和气的氛围。一桌桌剩饭剩菜虽然便宜了狗胃猪肠,可也扮演了人类情感的粘合剂。好了好了,我们鞋子没有你们人类的花花肠子。吃饭既然是这么要命而又不得了的大事情,那你们就敞开了吃吧!管你们是嚼红薯,还是吞鲍鱼,反正和我们鞋子没半毛钱关系,反正我们左右鞋夫妻俩今天高兴,不介意你们的小怪癖!

  在竹梯小学的这一天我和我的右鞋十分开心,我们和人们一起做的事情,每一件都是我们倾心乐意自觉自愿的。当然人们也慷慨地给了我们这么多只属于我们自己的鞋宝宝,给了我们一整个白天的欢愉和幸福。这幸福和欢愉即使是在先主男的龙凤宝宝降生的那个天堂般的宫殿里,我们也没有如此强烈地感到过。我跟我的右鞋说过,鞋的命都是人给的,一切凭人摆布。但是今天我又觉得自己说的有点过了,竹梯小学里的这些人好像不大一样,没人支使我们编排我们,鞋的事就是人的事儿,人的事儿也就是鞋的事儿,嘿!我怎么自己绕自己呢?

  我们曾经只是躲在一旁围观别人的孩子,而今天我们兴奋地抚慰自己的孩子,高兴地看着他们结识了和自己大小合适的少主男少主女。人类有嫁女迎亲的习俗,我们鞋最关心的是为自己的娃娃找到最可靠最正直的人,保证他们一生平安不走邪路不被随意抛弃。我的右鞋曾经忧伤地问我,什么时候我们鞋能为自己做一回主,我觉得这回我们做到了。我把自己的感觉告诉她,她的心里只有那二十几双孩子,根本没听到我说什么。

  当初在先主男的鞋架上被冷落,就觉得时间是条永远捯不完的长鞋带,而在竹梯小学我们搞不清为什么这么快太阳就开始往下掉了。李校长拿出一张小字条交给后主男:“刘爷爷,这是收条您老拿好!”后主男笑盈盈接过来说:“好!”我就忽然明白了家里八仙桌上铁皮盒子里,那皮筋扎起的一叠纸片是怎么回事了,看来后主男是这儿的常客。

  说话间竹梯上陆陆续续地爬上来人,是村民来接放学的孩子们。人们见了后主男就说他是大善人活雷锋。后主男不好意思了,说人孬没本事干不成事,对不住孩子们。农民们让我们不急走,一会儿有瓜呀菜呀让我们带回家去。后主男和婆婆都说不要呀,家里有,拿来给娃娃们吃吧。农民们还是吵吵着说这次一定得带走。

  村民们聚在后主男身边等孩子,叽叽啾啾瞎聊天。有的说县城放鞭炮跟打仗一样乒乒乓乓,麻雷子蹿天,庆祝获得国家级贫困县称号。有的说县委大楼全是玻璃盖的,不用砖不用瓦。有的说主任在办公室和相好的亲热,窗帘拉上却忘了地板也是玻璃的。有的就叹气说主任害了人家姑娘呀。有的说主任就是女的你搞清楚没有。还有的说女的咋就不行?是女的才厉害嘞!后主男问李校长啥时候学校能搬到崖下去。李校长摇头说镇上没钱,报上去也是瞎等,没准信儿!

  放学了,孩子们围上来和后主男俩口子再见。家长背上书包孩子空着手,一前一后往梯下爬。不少新鞋看到梯子就发抖,我的右鞋挨个安慰他们说不怕。有的孩子还是换上了旧鞋把新鞋挂在书包上才下去。

  马小勤背着小娃娃过来和后主男告别。

  “刘爷爷,过多久您还来?”

  “说不好,也许两三个月吧。”

  “那下个月我就去市里了,您能去市里看我吗?”

  李校长说马小勤的爸妈从外省回来了就在市里打工,要把一双儿女接过去,马小勤可以在市里上小学,人家不收学费。婆婆听见了说城里都是车,娃娃出门带口罩,走路可要小心呀!后主男说马小勤命好,将来上大学还能出国嘞。可马小勤却说:“爷爷我才不想出国呢,我要回来当县长。当了县长把咱竹梯小学搬到县城的喷泉广场去!盖个带二层楼的学校,有课桌还有大软床,只收咱们村的小孩,别村的孩子都不要。爷爷奶奶你们就住在我们学校里。”

  没有人来接马小勤,婆婆依旧套上绳子和后主男先下去,接着李校长护着马小勤下,陆老师把娃娃放在竹筐里一点点用绳子顺下。那孩子居然就不哭。

  下来了后主男问马小勤奶奶的眼疾手术做了吗。马小勤说解放军医疗队还没来,又着急地问:“刘爷爷到底你来不来市里看我?”婆婆接过话茬来说:“婆婆在市里前后十几年,市里可熟了。我们一道看你去!”

  马小勤满意地走了,背着弟弟身子左一纵右一纵,蹦蹦跳跳一路下去,拐过崖壁不见了。

  ...............

  三轮车在崖下的农家院早就等得着急了,后座上还多了村人送的一串红辣椒,胶皮轮三兄弟越是着急说话就越结巴了。

  “啊........慢!”

  “啊........等!”

  “啊........烦!”

  等我们沿着那条来时走过的山路折返回去的时候,三轮车的后座上除了婆婆和红辣椒,又多了一个金黄色的大南瓜。要不是后主男刚才玩了命地蹬车,我们离开得及时,等到第二拨第三拨村人都赶上来,那车上还不知道要多多少东西。婆婆感叹山里人忠厚,后主男说应该都给李校长留下。婆婆就怪他早上催得太急,那丝瓜豆角什么的带过来多好。

  我的右鞋从崖上下来之后心里就不舒坦,我一个劲儿劝她,“孩子找到自己的主男主女是大好事,不到外面闯闯能有什么见识。”我的右鞋说:“话虽如此,可哪个当妈的嫁女儿心里不难受嘞,谁家儿子出远门当娘的不伤心。也忘了给孩子们好好操办操办。”我看她一直绕不过心里的坎儿,就说:“着什么急呀?下回不是还来呢吗!”她望着天自言自语说:“城里人多又乱,那个叫马小勤的女娃可别走丢了呀!也不知道她背上的娃娃去不去城里?她家在城里住哪儿也没问问,将来可怎么找呀!”

  就要走出岩溶山了,暮色悄悄降临了,夕阳金灿灿的,前面就是黄水谷,平缓的谷地里好像能望见几缕炊烟。那三个胶皮轮兄弟又齐唱起来:

  一条大河谁人来开?

  河上的桥墩谁人来埋?

  什么人骑车桥上走?

  什么人贪财就抓起来啊咿呀嘿?

  一条河是大禹王来开,

  河上的桥墩是村民埋,

  老夫妻蹬三轮在桥上走,

  博士他贪财就抓起来啊咿呀嘿!

  山里的学生谁来教?

  崖上的小树谁来栽?

  什么人就知道把高楼盖?

  什么人是活菩萨下凡来啊咿呀嘿?

  山里的学生陆老师教,

  崖上的小树李校长栽,

  县政府就知道把高楼盖呀,

  老两口就是那活菩萨下凡来啊咿呀嘿!

  我们已经完全走出了岩溶山狭长的山沟,离来时穿过的那条柏油路越来越近了,忽然听到了乱糟糟喂哇喂哇的警笛声越来越响,天已暗下来前面灯光越发晃眼了,看不清前面到底出了什么事。三轮车来到黄色的警戒线近前我们才停下来,我们这才看见前面卷着滚滚黑烟,燃着余火,两辆半挂大卡车迎面相撞在十字路口,驾驶室已撞烂成了一堆张牙舞爪的废铁缠在一起看不出个模样,大火舔光了它们原来的颜色,浑身黢黑黢黑的,焦糊酸呛的气味让人喉咙痒痒的难受,但是想咳却咳不出来。

  东边的是辆大罐子车,轮胎瘪了一排,向北侧卧,有一支水枪不断往大罐子上喷水。西边是辆货车向南翻倒,白色小纸箱撒了一地。两只探照灯从消防车上交错着射出来照着起火的废墟,两架高压水枪瞄准火焰中心玩了命地喷射着水柱,夜幕中水柱和光柱纠缠在一起,吵闹着闪烁着慌乱着,夜空中蒸腾着一团团水雾。大喇叭在喊:“火场危险不要靠近!”但灯光下还是不断有黒影从大路两边的田地里面钻出来冲到路中间,拾了地上的小白纸箱就跑,有的抱一箱,有的左右开弓夹着两个纸箱跑。一辆救护车闪着灯喂哇喂哇地离开火场,沿着柏油路向东疾驰而去。

  消防员穿得像锅炉一样笨拙地跑动着,高声呼喊着相互传递着信息,然而在警戒线内离我们很近的地方一群人却待在那儿不动。后主男说:“这怎么就撞成这样了!真惨呀!”婆婆问:“人都送医院了吗?还都有救吧?”一个警察守在警戒线边表情凝重一语不发。站着的那堆人中最前面是个肚子挺挺的大胖子,他正对着火场倒背着双手站着,我们看不全他的正脸儿,火光映着他硕大的身躯红彤彤的,探照灯来回扫着,他油光的大背头一亮一亮地发光。他身后有个人一直在训斥周围几个默不作声的人,说几句话就瞟一眼大胖子的后脊梁:“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得到消息杨主任第一时间就赶到现场,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你们倒好,说是调抽水机来,天都黑了抽水机影儿都没有!河水抽不上就不能多调几台消防车吗?火势蔓延开怎么办!多么大的损失呀!严重的安全生产事故呀这!”

  过了一会儿,一个喘吁吁的消防员踏着笨重的靴子跑过来给大胖子敬礼说:“杨,杨主任,火已经彻底扑灭了。请你指示!”大胖子点点头回顾身后的人说:“好啦好啦,先都过去看看吧。大路两边的机动车先别放行,你们让两边的老百姓都先过去吧!怎么搞的这么多人围观,多危险呀是不是,快让他们走吧!”说完迈开八字步踩着地上的积水夸夸夸向废墟走去,双手依然背在身后。那堆人就踢踏踢踏跟在他后面。警察放开警戒线,白手套向我们挥了挥,后主男赶紧推着三轮车往前撵。就听杨主任和周围的人一问一答:

  “这个,伤亡情况怎么样?”

  “二死三伤,伤者生命体征正常。”

  “死者有附近村民吗?”

  “没有,都是外省司机。”

  这一群人走到撞烂的车头前挡住了我们的路,警察示意我们等等。杨主任仍旧站在最前面,上上下下审视着那两个绞在一起稀巴烂的黑黢黢水沥沥的车头。一只探照灯从他身后射过来,另一只从他左侧射过来。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杨主任硕大的身躯和他面前的一堆废墟格外耀眼,成了这黒色场景中光明的中心。他张开双臂慢慢伸展开来,斜刺着伸向黑暗的天空,就停下没动,探照灯也突然不动了,刚才那些嘈杂的声音怎么就听不见了。所有人都盯着他的后脊梁,盯着他高高举起的双手。杨主任两条粗大的胳膊在强光下紧绷着,一根根青筋蕴藏着股股阳刚之气。他两个手腕上都有东西在发光,右手腕上是一只粗大的玛瑙手链,我的先主男好像也有同样的一只。他的左手腕戴着一只银光闪闪的手表,居然也和先主男手腕上那枚价值连城的瑞士原装伯聂朗手表一模一样。不同的是先主男手腕太细,那硕大的表盘站在他腕子上实在委屈。杨主任的腕子又粗肉头又厚,浑圆厚实的表盘就像卧在弹性实足的皮沙发里一样舒坦惬意。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杨主任毫无先兆地突然就朗朗大笑起来,他笑了那么久,笑得后腰上的肥肉一颤一颤,笑得两只膀子打了弯儿,好像很难在空中继续坚持下去了。

  这是杨主任的笑声吗?笑得自信坚毅、大度、果断、开朗,甚至欢愉!他为什么笑呀?这是杨主任欢愉的笑声吗?什么东西如此好玩如此好笑呢?在黑漆漆、湿漉漉、焦糊腥呛的废墟前他高兴地笑着,在凉飕飕的一片狼藉的夜色里他高兴地笑着,在恶性的、惨痛的交通事故现场他高兴地笑着!他居然笑了,他为什么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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