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天涯 一
靖安十六年,九月金秋。
玉铮城不愧是帝朝之中心,四季皆有名胜之景。哪怕是萧瑟淅沥的秋季,玉铮也有漫山遍野的紫山菊,一眼望去,金碧辉煌一片。
坐落于紫山半的紫山学宫自然不会放过这赏菊的机会。深衣博带的学子们便拎了酒出门去,在菊丛里大摆宴席,学古人对酒当歌吟诗赋词。授课的夫子们也不拘束,和学生们热热闹闹地打成一片。
而洛湘兰提着大包小包,站在紫山学宫的门口,四周是汹涌的人流。她没着深衣,水蓝色的裙摆煞是扎眼,引得无数人纷纷侧目。好在学子们早喝高了酒,也没说些什么,昏昏乎乎地远去了。
洛湘兰梗着脖子,眼巴巴地望着紫山学宫朱红色的大门,想瞅出熟悉的身影来。
她那日在清麟城主府吃了闭门羹,总是拖后腿的秦盏小儿居然执意与她分道扬镳,洛湘兰劝不动,一怒之下夺门而出,留秦盏一人去走他的路。气鼓鼓地自清麟跋涉到玉铮,去寻祝醒告状了。
只是她没有料到,如今祝醒已弃了逐云团团长的身份,心安理得地混进了紫山学宫,去做他的祝夫子了。
碧色眼睛的江湖杀手从屋檐上溜下来,嘴角涌着酒窝,亮蓝蝶翼闪闪的。他挤至洛湘兰身旁,抢走了一只大包,乖乖扛好,然后戏谑地道:“祝醒那么附庸风雅的一个人,肯定跟着学生去赏菊啦……”
有抱着书籍拎着清麟春、还算清醒的学生经过,好心地抛下一句:“祝先生今日推掉了宴席,说是要与故人相见……”
洛湘兰听得这消息就要往里闯,戚长霜忙扛起大包跟着冲进去,然后撞上了白衣的青年人。
那人着白衣,腰间别着只晶莹透亮的玉笛,朱缨飒飒地飘。
祝醒。
年轻人轻笑着,圈了水葱般的手指敲敲湘兰的额头:“可是受苦了?”
洛湘兰被敲一敲,又想起了秦盏那自以为是的嘴脸,心里一股无名火蹭蹭往上蹿。她丢了大包小包,扯开嗓子:“秦盏那个傻子跟着灵州王走了!”
紫山学宫的学子们已走得差不多了,也听不见她的怒吼。院子里只有棵小树,在秋风里颤了颤,停驻的鸟儿被吓着了,扑扇着翅膀腾上了碧空。
祝醒被她这么一嚎,有些失了方寸。他下意识地扫视了下周围,见着没人便放心了些。他领着洛湘兰和戚长霜,穿过紫山学宫层层叠叠的回廊,推开了间教馆的门。
窗外的紫山菊开得灿烂,学子们皆去饮酒作乐,教馆空空荡荡的,只有还带着暖意的秋风。
白衣年轻人倚着讲桌坐下了,紫檀色的双眸饶有兴趣地盯了洛湘兰:“秦盏惹你生气了?”
“秦盏他跟着灵州王走了!”洛湘兰再一次强调了一遍。她气得眉梢发梢都在颤:“你朋友的儿子要背叛观潮者啦!”
白衣年轻人云淡风轻地挑眉:“哦?”
洛湘兰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她没料到祝醒的反应竟是如此冷静……好像她只是说了一个笑话给祝醒而已。愤至极致,突然想起往日的祝醒也是这样,既不大喜也不大悲,总是挂着淡淡的笑容,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或许……一切真的尽在掌控之中?
她深吸一口气,压了心里那点火,斜着眼瞟祝醒:“该不会是你算计好的吧?”
白衣的祝夫子只是笑,自顾自地绕开了话题:“既然秦盏跟着灵州王去重建他的赤月门了,湘兰是不是也需要努力呢?”
“什么意思?”
白衣的年轻人从衣袍里摸出卷轴来,丝缎的带子散开了,洁白如雪的宣纸上只写了几个词。
“暮棉城,十二楼,郁兰舟。”
靖安十六年的九月,水蓝裙摆的女孩子着了红衣,踏上锦轿,顺着醴泉山,朝暮棉城而去。
从此她不再是洛湘兰,她的名字是郁兰舟,暮棉城十二楼的花魁。
而隔着千山万水,一叶扁舟临了祭珏江口,走下来暗红衣袍的少年来。
斗篷掩去了他大半面容,只有双暗金的眸子,深沉而不可见底。
他带着风尘,步伐却稳然。祭珏城自古是渔民商贾聚集之地,行路人也是极多的,人流的大潮一掩,便不见了这少年。只有几个腰间缠着渔网的渔家少女瞄见了他异色的双瞳,愣了些时候才反应过来见着骨蝶了,跳跳闹闹地伸长脖子去望。毕竟这祭珏城临海,除了人族,便是那银发青鳍的海玥族人,一天看着的确有些厌烦。
少年人对着女孩子们礼貌地笑笑,踏进了家小酒馆。他要了杯祭珏城极富特色的海玥族玥洋酒,摘了风帽寻了靠窗的位子,露出张素白清秀的脸来。
距离那次与洛湘兰的争吵已经两个月了,秦盏估摸着她估计已经到了玉铮,却又没有明确的消息,心里硌着有些慌。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孩子,也没有鸽子带着她的信飞过来,他甚至不知道她是死是活。思索至此,便惊出一身冷汗来,却又觉得洛湘兰那样的女孩子该是不会死掉的,她就和白绮城长青的万年树一样,永远不会枯萎也不会凋落。
他还是跟着灵州王走了。他只见过那个男人一次,那时候顾南箫带着他去见了常氏梨园的师父兄弟,顺道拜访了顾南箫口中的殿下。那个男人坐在朱门紫障之后,手臂上伏着只七彩鹦鹉,长尾顺着衣袍边泻下。他的年纪似乎不太大,眉间少有皱纹,笑起来的时候带了点江湖豪气,竟是极似前朝七大公子的气度。
客客气气请过安,灵州王还有要事处理,顾南箫便领秦盏去见师父兄弟去。秦盏刚推开门就被陈逸扑得一个趔趄,重逢的喜悦把他对灵州王的印象全冲散了,只记得那是个风度翩翩的王爷,剩下的就全是陈逸灿烂的笑容。
几月不见,陈逸师兄愈发聒噪,嘘寒问暖完了便开始讲常氏梨园如何被叶行坤扣押,又如何得了戚长霜的消息得知常玉瑾已被护着逃走,然后跟着顾南箫派去的人来到清麟城。小黄豆不愿被冷落,跳上来笑闹,说玉瑾师弟如今是发达了,还不忘以前的同门兄弟,真是够义气。
秦盏只是笑。常师父站在角落里,见了秦盏似是有些犹豫。秦盏看着师父颤颤巍巍的白须,恍惚间又回到了赤城,白石塔上的五彩流苏飘飘扬扬的,犹如少女的青丝。在他还名叫常玉瑾的时光里,白须老人牵过他稚嫩的双手交给了叶先生,此后便是无尽的黑暗与万千的浮名。
常师父不敢看他,殊不知秦盏已站到了他的面前。
“没关系的,师父。”少年轻轻地说,嘴角勾起一丝笑容来,“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过去的结已然揭开,常师父眼角渗出点浑浊的泪来。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声音嘶哑:“瑾儿……对不起……”
话一出口便局促起来,老人突然不知如何称呼面前的少年,如今他的名字已经不再是常玉瑾了,而是某个被奉上神坛的姓名。
令人尴尬的沉默。陈逸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吞了下去。
秦盏被这一跪搞得有些茫然无措,忙去扶师父:“师父不必……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老人的泪水终于泉涌而出。秦盏扶着那瘦弱的脊背,突然觉得赤城的一切宛如一场戏,戏文里唱的,不过是他自己而已。
是时候该分别了。
常氏梨园被圈在叶行坤府里太久,此时离了叶先生的支持,便只好四散。常师父扒拉出些碎银子来,一一发给班里的孩子,让他们今后各自寻出路去,好好做人。灵州王出手也阔,一人给了一张金钞。梨园里穷孩子多,有人打娘胎里出来就没见过金子,一时间离别的哀伤气氛淡了些。
“师兄以后……准备怎么办?”分发完钱财,秦盏问。
陈逸挠着头:“不太清楚……可能卖西瓜吧,毕竟嗓门儿大呗。”
师兄一如往昔的逗,秦盏禁不住笑了出来。
其实他们都清楚,此去一别,便是天涯不再见。
别过常氏梨园,当履行承诺了。灵州王托顾南箫传下任务来,说是要去寻赤月散落的传承。
于是秦盏踏上了行舟,入了祭珏城。
他虽是赤月掌门了,天赐“万物瞳”还是没有任何迹象。心里虚着,怕是门徒不认他,但答应了灵州王殿下,也不好违逆命令,只能硬着头皮上。
他此时正坐在小酒馆里啜饮着玥洋酒。那酒传说是海玥族人从隔着片东海的玥洋大陆运来的,不烈,却清香可口。顾南箫给出的消息是那名赤月门徒藏在祭珏城里,却又不清楚到底姓甚名谁,只说是只小海玥。画师给过画像的,却又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画中那人眼神刺刺的,如同深林野兽般孤独而决绝。
他拎着画像,看来看去,痛下决心去问酒馆老板。老板眯缝着眼打量打量,一脸茫然。
他便回了自己那桌,继续喝那杯玥洋酒,喝到最后喝出点苦味来。
突然间有嘈杂的人声涌来,门帘被粗暴地掀开,摔进来一个人。
四目相对。
那是个银发青鳍的海玥族人。他不过是个孩子,眼神里却藏着秦盏看不懂的狠意。海玥族的血冷,颜色也是近黑的暗红,从这少年的头顶淌下来糊了他的眼睛,让那张稚嫩的面孔愈加狰狞。
这是秦盏第一次见到那个名为莫莫的孩子。那时他的眼神虽狠,却仍有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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