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蛙 一
秦盏自黑暗中悠悠醒来,后脑勺传来隐隐的疼痛把他拖入一片混沌之中。
周遭寂静无声,只有一点灯火随着夜风晃荡,在深紫的帷幕上投下诡谲的影子,恍若妖魔起舞。
他茫然无措地盯着那影儿,渐渐地回想起前因后果来。记得本是与湘兰一同逃走的,只是他很蠢地伤了脸崴了脚,一转头就看见了洪子越的火光。
对,洪子越的火光。
之后发生的事情仿佛被那火光埋进了记忆深处。秦盏只记得最后一刻他轻轻地触碰了一下湘兰的额头算作告别,然后踏入了漫无边际的军阵之中。
他缓缓地坐起身来,似乎是睡得太久,酸痛浸进骨子里,疲惫至极。
有人来了。
脚步声自不可及的远处缓缓踱至门前,来者似是善意,颇有礼貌地敲了敲门,声音在鸦雀无声中传出去很远。
秦盏心里猛地一惊,正思索着是不是该发出点允许的声音,却只见门把手咔哒一转,转进深紫的袍脚来。
一双碧色眼眸自黑暗里荧荧亮起,犹如鬼火。
“在下顾南箫,久仰赤月掌门大名了。”
还是一片死寂。
秦盏缩在床脚戒备地打量着一袭紫衣的来人。对方似乎并非人族,瞳孔细长,泻出些明亮的金色来。自称顾南箫的年轻人轻轻放下手中持的托盘,端上汤药来:“这是殿下特地嘱咐医官为掌门大人制的安神汤,洪子越是个粗人,不好意思让大人受惊了。”
秦盏盯着那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汤药,最终还是接过了它。安神汤尝起来酸酸甜甜的,热乎乎地暖了胃。
顾南箫噙着笑看他喝汤,开口道:“用这种方式把掌门大人请来是我们失礼了,还请不要介意。”
彬彬有礼,一如叶行坤。
秦盏没来由地觉着有些恶心,大人物们总喜爱以礼的面具藏起之下的暗流,哪怕再过污浊不堪,也要光彩照人。
深色的药汤随勺子的搅动旋转起来,携着未滤干净的药材,乱麻般交错纵横。秦盏抱着汤碗,感受到碗中渐凉的温度,思绪成了再也理不开的线团。他漫无目的地斜过眼去,一瞥即是顾南箫满是笑意的莹绿眼眸,唬得他心里一震。
“掌门大人定是有所不解吧。”顾南箫轻笑出声,“在下是灵州王府门客,出身苇草之末而幸有殿下慷慨相助,而得以于此见大人一面,带来殿下的问候。”
秦盏本是茫然无措,被他这么一说更是没了方向。他的确是听过灵州王柳昶的大名,这位当今皇上的胞弟坐拥泫懿关口“聚灵之地”——灵州城,是少有的勤政亲王之一。他从他的长兄手中接过灵州这片封地的时候,正值散月江泛滥,沿岸百姓叫苦不迭。十余年的岁月随散月江水远去而杳杳,如今的灵州已是安乐富足,一度有“南锦城”之称。这位灵州王还效仿前朝十六国七大公子喜收门客,传言说若是想回到那个既是天堂又是地狱的时代,便南入泫懿关,拜入灵州王府罢。
秦盏更不明白这位柳公子如何要问候他了。柳氏皇族本该是与观潮者争锋相对,毕竟□□皇帝开国时悖了观潮者所奉之神的旨意。百年来,柳家剑刃早已被潮水之鲜血锈蚀,仇与恨不该如此轻易地烟消云散。可秦盏看着顾南箫的笑容,竟从里边看出了满满的诚意来,鲜血里长出覆着血丝的芽,令人不解而毛骨悚然。
顾南箫看出些端倪来,脸上显出了歉意:“在下的确唐突了些,还请大人谅解。顾某此次前来,只是想与大人做个交易,不知大人应允否?”
“什么交易?”秦盏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如吹拂枯叶的风。
他倒是见惯了交易,他在这个世界上嗅到最多的气息不过铜臭,琳琅满目的金钞银锱背后是正在腐烂的灵魂,万事万物皆为利。他盯着顾南箫那双碧色的眼瞳,突然间想起了另一双碧色的眼睛,那些故事都被埋进一座赤色的城,未解的迷和洒完的鲜血,还有不知何处寻的故人。
如箭在弦。
“掌门大人是否觉得这天下姓柳的日子……太长了些?”
紫衣碧眼的年轻人笑吟吟地,说出的却是大逆不道的话。秦盏有些发愣,一时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他思索着这顾南箫不是才自称灵州王府门客么?怎么拆起这位王爷的台来?
顾南箫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这是殿下的原话。不知这与观潮之人的志向……可有相仿之处?”
洛湘兰盯着眼前的水洼出神。
镜子般的水面上浮起一只小虫来,散着修长的腿,蹦蹦跳跳地远了。
她已经奔走了一日,却还是找不到秦盏。
那夜她带着他从清麟城的重重追兵里好不容易脱出身来,结果在树林子里被洪子越亲自追上。双方对峙之间洛湘兰拔出刀来想要以“屠光”一搏,被她挡在身后的骨蝶族少年却一瞬间展开了他的蝶翼,繁复的金色花纹映了火光,煞是炫目夺人。
下一个瞬间他一把抱住了洛湘兰,振翅而起。
洛湘兰是真的愣了。她寻思着这傻子到底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的胆子来强行抱她……但她也清楚这不是挣扎的时候。脆弱的蝶翼支撑不起两个人的体重,秦盏飞得跌跌撞撞,直在树梢的高度绕弯,下面的士兵们却拉起长弓来,火光之间,乱箭如雨。
洛湘兰心说这洪子越真是做的绝,果然黑旗会对要命的勾当精通无比。秦盏被这密集的箭雨逼得不断上升,一晃便有支箭带着凌厉的气息逼至眼前,被洛湘兰一刀斩断。秦盏抱着她的手抖了抖,骇得湘兰尖叫出声:“秦盏你别放手啊——”
回应她的只是沉默,和沉默里渐渐急促的喘/息。洛湘兰慌了神,转起头去看那少年,眉间却落了一滴汗,滚烫。
“傻子你……”她真的慌了。
秦盏颤抖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那唇色被火光映得惨淡,全然不似那戏台上风华绝代的角儿。他终究还是没说出什么话来,努力地挣动几下翅膀,暗金的瞳子迸出一股孤绝的劲儿。洛湘兰被他拥着,只觉得火光自脚下远去,天边是清麟城高耸的城墙,而渐隐在茫茫黑夜中。
下一个瞬间她失了力,秦盏的双手没有放开她,她却自半空直直坠落!
她看见了霞光,纹于暗红的翅膀。天旋地转间,她想着秦盏终于是没有力气了。
然后是黑暗,碾碎了她的梦魇。
再醒来的时候她孤零零地躺在草丛之中,抬眼望去是一片湛蓝的天空,原本遮挡她视线的树枝全散落在四周,断痕触目惊心。洛湘兰仔细思索了下觉着自己该是摔下来的,浑身上下却完好无损,只是躺在坚硬的地面上,硌得脊柱有些钝痛。她还没有为自己走了狗屎运没摔死而谢天谢地,环视一周却不见秦盏的影子。
恐惧刹那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她慌忙站起身来四处寻去,哪里还有暗红的蝶翼。对着山林大吼几声,也只余淡淡的回音。
洛湘兰看着满山的碧色,脑袋嗡的一声。
而隔着遥遥的青山,紫衣碧眼的年轻人饶有兴趣等着榻上少年的回话。莲花漏一滴一滴地数过了令人尴尬的沉默,秦盏终是开了口:“那黑旗会……也是殿下的意思?”
“黑旗会只是墙头之人,大人不必在意。”顾南箫还是噙着笑,眼眸深处是不可测的暗流,“我们可还得感谢洪子越挡下的罪责,毕竟如今殿下……并没有兄弟阋墙的打算。”
秦盏觉得自己隐隐触到了某些不堪的东西,又说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他能感觉到顾南箫似乎不是个简单人物,毕竟他的眼睛里藏着捭阖天下的豪气,像是收敛了锋芒的蛇。可这紫衣青年提出的邀约太过诱人,秦盏不曾想过靖安皇帝的胞弟也有不臣的心思……他被胡乱扣上的赤月掌门的名号,也有诸侯为之撑腰了么?
这胡乱得来的名号本不该叨扰他如此之久。他幼时自白绮溃逃向赤城,隐姓埋名近十年,躲得不就是贴了神旨的责任?而如今他竟试图去扛起秦怀生未尽的责任,是有点可笑了。他想着是否能抛了这锅,脑海里却蹦出个咋咋呼呼的女孩子来,她穿着浅绿色或是水蓝色的裙子,手里抓着根红绸跳呀跳,跳的是《湘妃竹》里的《寒枫》,明丽里透出些倾城祸国的妖美来,笑容却灿烂如初阳。
若是没有秦怀生的烂摊子,他又怎能遇见洛湘兰呢?
秦盏看着顾南箫的双眸,长长地叹出口气来。紫衣青年轻轻地笑,狭长的瞳孔里泻出了明亮的金色。
“殿下……要我怎么做?”秦盏开口。
“赤月门因与绫山叶氏的仇怨……沉寂了许久。”顾南箫道,“殿下只是希望掌门大人能够重振赤月之辉。我们手中握了些消息,大人定是能根据这些线索查到秦怀生余下的传承。”他拍一拍手,帷幕里踏出个侍女来,手中托盘呈着卷轴,灯火映透了白宣,秦盏几乎可以看见墨色的蜿蜒。
“绫山叶氏那边的麻烦,殿下自会助掌门大人摆平。”顾南箫拎了只卷轴抖开,整片岭东大陆在他的衣袖间铺展开来,百里河山以墨笔绘就,水如缕,山如鳞。
“不知掌门大人……应允这交易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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