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次日,江玉麟依例到牙行主事,虽在人牙行,但想到不得不面对之事,不由心神不定,蓦地发愣走神。恰巧牙行此刻生意冷清,并无大事,他索性甩手出门,奔向杭府。一路上,只觉心下忐忑,他并不愿意伤害谁,亦不敢想象杭琇莹会有何反应。尽管昨夜整宿为此思来虑去,依然心中无数,不知如何是好。九斤二侧着眼睛瞅了瞅,见他面色凝重直板着脸,也一声不吭。
少顷,主仆二人即到了杭府。籍察看工事之名与杭沁格浅浅攀谈了几句,看府内的景况,修葺工事不日便可告成,现如今唯余残角需收拾检点。许是有心事的缘故,他的神情并不太自然。杭沁格自小看着他长大,一眼即看出异样。许久,仍不见杭琇莹身影,江玉麟左右踟躇,显得心不在焉。突然耳边传来袅袅清音,江玉麟定神一听,原来是《凤求凰》。那么,是琇莹?他不由地往琴声来处踱了几步。
杭沁格见此,笑着说道“玉麟啊,你和琇莹也有些时日未见了,她在绣楼,你且去和她说说话。”江玉麟承应,旋与九斤二去了绣楼。身立于绣楼前,静听乐曲入耳,暗听弹奏者苦涩心事。他定在原地,抬着手却迟迟没有叩门。原来如今琇莹的琴艺这般精妙,这娓娓诉来的衷肠,大似黛月姑娘凄清的态势。想到这,江玉麟不禁皱起眉头,琇莹堂堂大家闺秀,不比黛月孤影只身,可弹出的琴音却直断人肠,这....莫非是因我而起?他内疚的低下了头,黯然失神。九斤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少爷,进去吧。我在外边等你。”江玉麟点了点头。
九斤二“砰砰砰”地叩门,嘴里叫喊着“琇莹姐,琇莹姐,少爷来了,开门呐。”
江玉麟抬了抬头,仰面望着绣楼。绣楼里的人儿闻声,倏尔停了琴。霎时只听到阵阵脚步声,片刻门便开了。巧云弯身施了一礼,请江玉麟进去。待他跨槛进去后,巧云给九斤二一个眼色,两人笑嘻嘻识趣地阖上门,一起在外边候着。
杭琇莹歇着琴,双眸直直地看着房门的方向。‘噔噔噔’,是上阶梯的声音。脚步越来越近,她愈来愈紧张。脚步倏停,半晌,江玉麟才推门而入。她起身,目不转睛的望向来人,眼神中夹杂埋怨和酸楚。江玉麟缓缓地走近,约莫离她三步之距驻足不前。“琇莹...”
“你总算是来了。”
江玉麟看着杭琇莹的样子,于心有愧。向前一步道:“你消瘦不少。琇莹,对不起。上次我...”
杭琇莹打断了话头,微笑道:“之前在江府,你扔下我去追宝儿,我不怪你。她是你的未婚妻,于情于理,你都该如此。”
她越是体贴,江玉麟越觉得内疚。他强颜笑了笑,“琇莹,谢谢你能站在我的立场为我着想。”
“我知道你左右为难,过去的事我们不要再提了。”杭琇莹低了低头,转身走到琴案旁坐下,
“玉麟,你可有听到我方才弹奏的曲子?”
“若我没听错,是《凤求凰》。”
杭琇莹笑了笑,转而接着说“记得我爹曾经弹过这首曲子,当初你听闻后直说好听。回京后的三年中,我向爹爹讨教,勤加练习,希望他朝得以弹与你听。玉麟,你可有听出什么由头来?”
江玉麟思索片刻,“人乍远,脉脉此情谁识?著意东君,只怪他冷淡踪迹。”
杭琇莹诧异,他当真听了出来,须臾又有些许害臊地移转了话头,“我弹着《凤求凰》,你却说《紫钗记》,难为你是天下第一牙。”
其实,《凤求凰》足以表意,杭琇莹的琴音多有哀戚苦楚,与此曲意境契合无虞,张弦代语难慰彷徨,无奈郎君不在东墙。江玉麟心知肚明,不愿捅破窗户纸说得太敞亮,便籍了《紫钗记》来达意,却也无妨。
江玉麟深吸了一口气,“琇莹,我有话想对你说。”
“等会再说无妨。我先为你完整地弹一曲。”说完便笑着看向江玉麟,起指弹奏。仍是《凤求凰》,但与先前在绣楼外听到的大相径庭。这曲弹地仿佛尽诉相思,直剖心意,彷如情窦初开的少女坦露‘郎情妾意两无猜,地老天荒情不二’的心迹。隐藏着苦思的艰涩,暗含着重逢的悸动。江玉麟听地声声在耳,心中意结难平。他再次慌了神,犹豫不决,说与不说全在一念之间,总归有些顾虑。
当一曲落指,杭琇莹启开朱唇,“玉麟,我自知你听出来了。”她立起身子走到江玉麟身边,“如今,我也顾不上姑娘家的矜持,只想将心事坦诚与你。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我们阔别了三年,我苦等了三年,终于又回到了广州,见到了你。我还记得百年木槿下的信誓旦旦,我相信你也记得。”说完,从怀中拿出一个浅蓝色绣着梅花的荷包,一手托着,一手握起江玉麟的手,将荷包推到他手中。“其实几日前,我仅差几针便告成了。但是左右不见你来,着实让我茶饭少思,夜不能寐,只能一味的胡乱猜度。一气之下,便毁了它。可下手之后便后悔了,又不眠不休的赶着针脚重新绣了一个。我坚信你会来,果不其然,你来了。见了你,恼劲儿也就凭空散了。玉麟,你与宝儿的婚事我自小便知,你又何苦为此躲着我,避着我?”
她看着江玉麟的眉眼,深情地说道“我的心底只有你,从小时候你担心我受风寒用你的外氅披在我肩上那天开始,八年了,整整八年了。十二岁那年,九斤二戏谑地说我们郎才女貌,还撺掇我嫁给你,那晚,你在那颗木槿下说长大后你会娶我,从那时起,我期盼着我能早些长大。我第一次做的女红,我将它送给了你,你保留至今,我很感动。”杭琇莹说着又低头看了看他腰间别的香囊,她伸手执起它看了看,“你今日仍佩着它,真好。”她不禁欣喜的投入江玉麟的胸膛,揽着他的腰身,“玉麟,我明白你的心意,如今你定也知晓我的衷肠。我们都长大成人了,你...打算何时向我爹提亲?”
江玉麟闻言愣怔不已,杭琇莹似乎没有给他打断话头的机会,也没有给他拒绝她的余地。杭琇莹说的这些话,勾起了他年少的记忆。一时间,江玉麟全无主意,那些藏在肚中思量已久的话更是难以启齿。英雄难过美人关,不外如是。
半日,江玉麟才拾起话来,委婉地说道“琇莹,你说了这么多,纵我是木头也能明白你的心意,承蒙如此抬爱。可是,我已经有了宝儿。再者,你是杭伯父的掌上明珠,我不能让你屈就身份。”一边撑手欲推开杭琇莹。
杭琇莹全然不顾,双手抱得更紧,仿似一松手便会失去眼前这人一般。她享受着偎在他胸膛的温暖,倾听他的心跳,感受着亲密无间。“我不在乎名分。”
“我在乎。宝儿也会在意。”江玉麟认真地答道。
杭琇莹不可置信的仰起头看着他,他赤诚的眼神不像是玩笑话。她缩了缩手,离开了他的怀抱,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是因为父母之命,还是你真的喜欢上她了?”
江玉麟被她问住,他也在心中找寻答案。“我...我不知道,抑或说我还不了解我自己。我不能辜负她。也许这是冥冥中注定的。曾经年少,冲动妄为,说话太欠考虑,如今方明白肩上的责任。如果我们在一起,不仅伤了宝儿,也委屈了你。且不说宝儿,就连我爹和钱世伯那,我也没法交代。”说着,江玉麟转过身去,他知道这番话伤人,不忍见她难过的模样。
杭琇莹闻言只觉得心内滴血。她素来知道钱宝儿养尊处优刁蛮任性,让他大伤脑筋。因而在他的面前她一直都是温柔体贴知书达理。甚至上次江玉麟扔下她不管不顾,她也选择旧事翻篇,不去计较。父亲曾透露那晚与江守言的掷腑之言,当她听闻江父有意将二人婚配后欣喜不已。有江守言的允诺,二人婚事不过是水到渠成。岂知,万事俱备,偏生他却没有这个心思,枉费父亲的苦心,到头来空欢喜一场。尽管如此,杭琇莹对这份感情执著了八年,焉会轻易善罢甘休?“玉麟,不要逃避。难道这些年来是我自作多情了?不,我不相信。你敢说你的心里,从未对我动过心?”
“我...”江玉麟偏头看向她,一时缄默。
杭琇莹见此转哀为喜,双手擎着他的胳膊,激动的说“你不回答,说明你的心里有我。”
“我承认,曾经有过。可是如今,只有兄妹情分,没有男女私情。我不能辜负宝儿,更不能娶你。琇莹,请你原谅我,我并非有意伤害你。”
再如何迟钝也能察觉到,眼前的人不再是往昔那个信誓旦旦的江玉麟。她难以断定他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是实话还是苦衷?她不确定他的心意,毕竟时隔三年,长到足够发生很多变故,她对这段感情早已丧失了当初的自信,没有丝毫把握。只不过一直自欺欺人。但是从他的口中说出,她的猜疑坐实,不免心如刀割。她藏在最深处最珍贵的记忆,如今在他的眼里仅是往事而已,真是十足的讽刺。可她仍侥幸的认为,他不是负心薄幸之人,无论如何,他的心中依然会有她的一席之地。想到此,顷刻红了眼圈,她看着他的眼睛,心灰地说道,“你不能辜负钱宝儿,宁愿选择伤害我?玉麟,我不想听这些,我不相信你会薄情至此,你心里分明还有我。我不在乎名分,我只在乎能否与你厮守。如此,也不得成全吗?”
江玉麟内心五味杂陈,他若是见浪荡公子反倒没有这苦恼,偏偏他不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宝儿的情谊不能辜负,不得已只得做个无情之人,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琇莹,你可以恨我,怨我。人心肉长,我知道你待我情深义重,但我过不了自己这关。宝儿为我付出太多,若不是她,今日我也不能站在你面前与你说上这番话。得人恩惠千年记,我断不能忘恩负义。这些年下来,我的心底,不知不觉有了她的影子,这也是近日我才发现。虽然宝儿偶尔无理取闹,但这也正是她的单纯可爱之处。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日久生情。琇莹,你一向善解人意,自然能明白我的心思。我与你,终是有缘无分,强求不得。”说完他拿起荷包,欲物归原主,“这个荷包很精致,看得出你费了很多心思,可惜我无福消受,送给我,太糟蹋它了。”
杭琇莹扭过身,冷笑道,“送出去的东西岂有收回之礼,如若入不得你的眼,你大可扔弃,何苦如此羞辱我。”她的声音开始抽咽颤抖,“我欲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渠沟。玉麟,你的善良对我而言,堪比绝情。枉你昂藏七尺,不曾想竟是这般懦弱。你不知原由,连争取的勇气也没有,即使你心中有我,想必也是无足轻重了。我不恨你,我只恨我自己,被你这番伤害后为何还放不下你。我累了,你走吧。”
听她这席话,江玉麟味同嚼蜡,心中隐隐作痛。情网之结,痴男怨女无力回天。他自责,埋怨自己做了回‘负心人’,伤害了这个曾经与他情投意合的女人。可是,除此之外,他又能怎样呢?他皱了皱眉,将荷包攥在手中,望着她的背影,“琇莹,对不起,是我对不住你。既然如此,我先告退了。你...多保重身子。”语毕,转身离开。
霎时,杭琇莹眼泪决堤,伤心地蜷着身子蹲在地上,泪流不止。“我不会放弃的,不会。”
江玉麟踱出房门后并未马上离去,他倚在雕柱上丧气地低着头,怅然若失。原来说出伤人的话,心痛的还有自己。他并没有忘记往日二人的情义,纵使旧情随风,但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尚在。他听到房中杭琇莹痛彻心扉的哭啼声,一声声锥心蚀骨。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为之奈何?他撑了撑眉毛,振作一番,缓缓的迈下阶梯,拉门而出。
在绣楼外的九斤二和巧云闻声看过去,只见他垂着头一言不发。他两凑到江玉麟跟前,九斤二看出了端倪,瞅向巧云,然后往绣楼偏了偏头,示意她上去。巧云意会,心急的撩着裙摆往楼上驶去。这时九斤二方小心翼翼地掷出胸中疑问,“少爷,看您这神色,估计不大好。究竟如何了?”
江玉麟恍惚出神,并未张着耳朵在意九斤二言语。半晌,无力的说道:“回牙行。”一面迈腿往杭府大门方向走去。
“噢,好。”九斤二应承着,跟着身后。籍此,九斤二揣摩出的个大概,□□是少爷辜负琇莹姐的心意了。想到这,九斤二开始转悠着脑袋瓜子左思右想,少爷的心思真是越来越难猜,莫非少爷对宝儿小姐动了真格?嘿,何时开始的事,我怎么浑然不知?亏得我一天到晚跟在少爷身边。若非若此,实在找不出少爷拒绝琇莹姐的理由来。看来往后当差得多留个心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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