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长夜漫漫,四下寂静,园子里蛙叫虫鸣之声显得格外聒噪,院墙外依稀传来‘梆梆’的更声。江玉麟躺在床上枕着胳膊,两眼直直地看着上方的帷帐,回想晚间钱宝儿大闹怡香楼之事,连累黛月姑娘含屈受辱,自觉过意不去,于心不安。不知捱到何时,他才知疲觉倦地睡去。一叠又一叠的更声唤起东方渐白的鱼肚,江玉麟睁开惺忪的睡眼,动作缓慢地起了身,顺手拿了件长褂披着,鞅着鞋伸着懒腰信步去叩九斤二卧室的房门,扬声催他起床。语毕返身回房,传了几个丫头伺候洗漱,换上一身灰袍玄边银褂里搭浅灰长袍,便拿着扇子到内堂用早膳去了。估摸一刻钟,江玉麟九斤二主仆出了江府,身在横街窄巷之中。大清早,街上生意尚萧条,行人星落,只有零零散散叫卖着早点、野果家蔬的小摊小贩和酒楼饭馆开门迎客,还有其他几家铺面稀稀疏疏地开着门,有些店铺的伙计还慵懒地打着呵欠正付手排开铺面两边的横木门板,即将开始一天的营生。
九斤二挠着后脑勺,扬着脑袋东张西望,满腹狐疑。“少爷,今个儿怎么这么早?这道儿也不是去牙行...”
“有事要办。”
九斤二歪着头,正欲继续追问所为何事,江玉麟打断话头,“不许多问,到了你自然明白。”
九斤二只好按捺着好奇心,紧紧随在主子身侧。
江玉麟停下脚步,侧了侧身,扇子一扬,“到了。”
铺面还未开张,大门紧闭。九斤二抬眼一看,‘兴宝轩’。心下暗疑,少爷来这做什么?还是不急,自会知分晓。须臾几步向前,‘嘣嘣嘣’叩起门来。“掌柜的开门,开门啊!”
嚷了几遍之后,一个伙计急匆匆地一面穿衣一面过来开门,皱着眉头不耐烦地叫道“这谁啊?大清早的扰人好梦,还没到开门的时辰!真是!”
待门一打开,伙计眨巴着眼站在门槛前,略一定睛,认清了跟前主仆,忙弯着身子嬉眯着眼睛,“哎哟这不是天下第一牙江公子吗,快快快,里边请!”一边回头对铺内喊了几句“快,快快去叫咱掌柜的出来,就说有贵客临门。”
片刻,兴宝轩的掌柜喜盈盈地迎了出来,上好的碧螺春招呼着。掌柜挂上笑脸默默地陪在一侧,并不作声,他自然是知道江玉麟的眼力水准,索性让他自己左右观摩细看。江玉麟慢步绕着兴宝轩里里外外的宝贝看了个遍,楞是没找到心仪之物。江玉麟和掌柜攀谈了几句,逼了逼手,托掌柜务必将它调了来,若有消息,劳烦差人到牙行知会一声。见掌柜的允了,二人便告了辞。九斤二总算明白了,原来是想买琴,城北不是有家琴行,何必兴来这儿居什么奇货,可见少爷对这事挺上心。
时近晌午,江玉麟应完某茶商之邀,只身返回牙行。迎面却见宝儿携贴身丫鬟小翠,四目相对,江玉麟伫在原地,钱宝儿心花怒放双眸带笑地快步凑近,双手拉着他的胳膊,“玉麟,我正准备去找你。”
江玉麟微微一笑,正欲回话,只见钱宝儿身后一个伙夫脚步如梭,嘴里嚷着“使开使开”推着一辆垛满干柴的货车往这边驶来,估计是哪间酒楼饭馆柴火缺得紧。伙夫被那垛薪柴挡了视线,并不知车前有人,仍死命地推着。那车愈来愈近,待江玉麟意识到,危险离钱宝儿只余寸步距离,眼看着就要撞上了,千钧一发之际,“宝儿,小心!”江玉麟登时搂住钱宝儿一个转身,虽反应迅速,总归还是未来得及。货车撞到了江玉麟的左腿,他步子不稳,一个踉跄搂着钱宝儿摔倒在地,滚了一丈远,双手仍护着钱宝儿的脑袋。丫鬟小翠吓得“啊”了一声定在那捂着嘴巴发抖。
钱宝儿压在他身上,江玉麟痛苦的‘嘶’了一声,然后强撑了撑头,问道“宝儿,你没事吧?”
顷刻间,看热闹的过客商户已经围了一圈。
钱宝儿惊魂未定,听到江玉麟的声音方回过神来,想起他方才为了自己不顾危险,钱宝儿只觉得心中如食了蜂蜜一般。轻声回道:“我没事。玉麟你呢?”江玉麟笑了笑,“无碍,你没事就好。”从江玉麟身上爬起来,蹲着身子欲扶他。不满的瞥向旁边的小翠,“喂,你死人啊,还不搭把手?”
“嗳,是!”小翠遂唯唯诺诺地过去搭手搀扶。
江玉麟把手一摆,“我自己可以。”接着支起身子慢慢站起来。小翠低头又瞅着江玉麟离落的扇子,遂又俯身拾起递过去。
伙夫见出事了,面色苍白,忙刹住脚步,撇下货车,心里七上八下地跑过来,扒开人群挤进去,瞧见他们的打扮,便知摊上了大事。忐忐忑忑,声音发抖“对不起,对不起,小人实在是有眼无珠,没看到二位,对不起,对不起....”
钱宝儿勃然变色,“可笑,道个歉就能一笔勾销?简直是不知所谓!伤了本小姐一根汗毛,你全部身家都不够赔!”
伙夫一听,直打哆嗦,两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苦苦哀求:“小人当真是无心之失,心急乱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给您二位磕头了。”说完便对着地上磕了记响头。正欲再磕,江玉麟上前伸手拦住,“快起来,忙你的事去吧。”
伙夫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江玉麟点了点头,对伙夫使了个眼色,伙夫知意赶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连鞠了几躬,“谢过这位少爷,谢谢、谢谢...”几步一回头的推着货车离去。
钱宝儿不情愿地扯着玉麟的胳膊嘟囔“玉麟,怎么能轻易饶了他?”
江玉麟被钱宝儿碰到伤口,又“嘶”了一声。
“玉麟你怎么了?”
江玉麟挤出笑容糊弄道:“我没事。”
钱宝儿低眼瞥见江玉麟衣袖渗出几丝斑斑的血迹,猜度是先前滚地之时因江玉麟护着她被地上的顽石障物磕碰所致。遂情急地绾起他的衫袖,只见肘部横斜着三四条长长地刮擦得出血的伤口,挽起另一边的衣袖,形景亦复如是,手背也有几处伤痕。钱宝儿阵阵心疼,“都出血了还说没事?我都说不能轻易饶了那个家伙”,侧头喝令小翠,“你去追,把那该死的东西给我揪回来!”
“是,小姐!”
“慢着!前脚刚宽恕了人家,后脚又秋后算账,哪有这样的道理?传出去街坊定以为我江玉麟是反复无常的小人,心胸狭窄,无容人之量。”
他说的句句在理,钱宝儿无以反驳,只好妥协。“算他走运!你的手还在流血,疼不疼?”
“这只是小伤,无妨。我回府清洗一下就没事了。”
“可是...”
“宝儿,一点皮外伤,毋须大惊小怪。”
“玉麟,你随我回府,我来替你清洗。钱府顺路。”
江玉麟知拗不过他,也就依了。刚迈开步子没走几步,左腿隐隐作痛,暗度许是先前撞伤了。因钱宝儿在身边,硬忍着强装无事人一般。
回到钱府,钱宝儿一径拉着江玉麟到自己的闺房,支使奴婢下人们打水的打水,拿药的拿药,备膳的备膳。钱宝儿所在的院落一时间进进出出,忙活开了。直到东西一应备齐,钱宝儿即命众人退下,不得进来打扰。然后走到屏风后更衣。
江玉麟背过身去,十分不自在,二人虽有婚约,孤身共处一室多少不合礼法。正打算开门出去,才走到门口,忽而被钱宝儿喊住“站住,玉麟,不许走。”江玉麟只得继续背过身,焦虑地看着门外。左腿的疼痛将他拉回了现实,江玉麟趁着空档,捋上裤腿,看了个究竟,左腿腿肚一侧赫然青紫肿胀约莫有鸡蛋大小。他往里捏了捏,好未伤到筋骨,也就放下裤腿安了心。
少顷,钱宝儿换了一身粉色裙褂。走到雕着凤舞九天图案的金楠衣柜旁,从里边拿出一套全新的行头。“上次府里请来了京城的裁缝,置办了几身裙褂,我一时兴起,从府里找了个和你身形相近的下人,照着他的尺寸给你做了一套,也不知是否合身,你试试。”一面说着,一面将衣服放到桌案上——是一套常服,深蓝银丝镶边翻毛皮马褂,杭州织锦布料所制的正蓝长袍以及淡蓝色底衫。
说毕钱宝儿挽起衫袖,拧干铜盆中的白色罗帕,放在一边的搁物盘内。抬手过去欲解开江玉麟的衣袍。江玉麟忙站起来,“男女有别,我自己来,宝儿你先出去。”
宝儿也起了身,嗔怪道“你是我未来的夫君,有何不可?衣裳脏了,自然是要换的。何况我只不过是为你清洗伤口,你不许拒绝我。”
“好..好吧。”江玉麟缓缓坐下,侧过身,开始宽衣。
钱宝儿绕到他的身前,用手握住他的手背,娇声说道:“我来。”江玉麟无计,垂下手,任凭钱宝儿给他宽衣解带。第一次伺候别人宽衣,而且是为一个男人——她心心念念之人,想到此不禁油然生出娇羞之态。钱宝儿双手略微发颤,埋着头脸色赤红地解着结扣,似乎能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每多解一颗暗扣,她的心便多添一丝紧张。褪下马褂和长袍,将其置于案旁,江玉麟身上只余贴身底衫。钱宝儿抬手去解底衫暗扣,解开一粒后,手悬在衣襟处久久没有后续动作。江玉麟看钱宝儿的神色,明白其中缘故,笑了笑,“宝儿,还是我来。”霎时站起来拿着一件淡蓝底衫走到屏风后换上。
片刻功夫,江玉麟从屏风后出来,钱宝儿仍杵在原地娇羞怯怯。江玉麟觑见,一笑了之,挽起衣袖,拿起搁物盘中的白色罗帕,沿着伤口擦拭清理。接着拿起一旁的金创药,拔开红色的软塞,信手上药。钱宝儿怔了半晌,见药末多半倒在了地上,一把夺过金创药,小心翼翼地洒在他的伤口。金创药触到伤口的一刹那,又辣又痛,浸着伤患处益发疼痛,江玉麟咬着下唇,忍声不吭。
“玉麟,是不是很疼?”
江玉麟摇头宽慰道:“不疼。”
事后江玉麟捋下衫袖,意欲着衣。
“你刚上了药,不见得方便。既然是我替你宽的衣,我这也替你着上。”语毕便开始替他更衣。
江玉麟不忍推脱,敞开手臂,配合钱宝儿。他低着头,看着钱宝儿粉面含羞的模样一时出了神,虽然宝儿素昔娇生惯养,任性刁蛮,但对他确实是放在心坎,无可挑剔。片刻又恢复神色,眼睛望向别处。
钱宝儿停下动作,“怎么了?”
江玉麟尴尬仓惶,有些吞吞吐吐:“没,没什么。”
钱宝儿瞬间害羞地颔首,也避开江玉麟的视线,给他套上马褂。
倏地外面传来钱方孔训斥下人的声音,“你们怎么不请小姐用膳,真是越发不像话!”,话音一落,转而对着房里说:“宝儿,你磨磨蹭蹭在里面忙什么?”
两人闻声不知所措,江玉麟赶忙扣起剩余的扣结来。慌乱之中二人一进一退,江玉麟无意踩到钱宝儿的裙摆,钱宝儿一失重心,往后仰去,江玉麟忙伸手揽住,被江宝儿顺势抱着身子向前倾,一同撞到桌案,阴差阳错之间江玉麟的双唇落到了钱宝儿的左颊上,‘愰噹’一声,铜盆跌到地上,水花四溅。江玉麟顿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赶紧从宝儿的脸颊上移开,焉呆呆地看着宝儿。宝儿已然脸红到脖子根,神魂荡漾,紧张地一动不动。
听到房中异响,钱方孔心急如焚的推开门,“宝儿,发生什么了?”只见房中江玉麟衣衫不整,宝儿被他压着倚靠在桌案上。钱方孔惊讶地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眼睛睁得如灯笼,手指着他们二人,“玉麟,...你..你们..”
江玉麟惊慌失措,倏尔迅速松开手,立起身子,一面继续扣着马褂的扣结,一面解释道“钱世伯,您亲眼所见的并非事实,这一切都是误会。”
“这...”
钱宝儿摸了摸左颊,只觉得都双颊滚烫,也赶紧起来,稍微上下整理了一下,走到钱方孔身边,挽着他的手说:“爹,玉麟的秉性您再清楚不过,事实如玉麟说的那般,不过是误会。再者,即使事实真如爹所见,也无可厚非,迟早我们要完婚的。”
钱方孔宠溺地看着钱宝儿,暗度女儿大了,姑娘家的也不知害臊。他仰着腰笑道:“说的是说的是,入洞房也是迟早的事情,玉麟血气方刚,略微亲近也是人之常情。玉麟啊,你不必挂心。”钱宝儿害羞地低下了头,跺着脚推着钱方孔难为情道:“爹,你胡说些什么。”钱方孔闻言又笑起来“真是女大不中留。”
江玉麟心急地向前几步,解释道,“钱世伯,您相信我,我...”话未说完,钱方孔扬手打断道,“诶,毋须解释,世伯清楚你的为人品性。未来女婿,既然来了,一起用个午膳。”
“爹,我已经吩咐下人另外准备了,您去吃您的。”
钱方孔佯装生气,“嗬,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将来你嫁过去,有的是机会单独和玉麟用膳。就当陪爹说说话。未来女婿,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钱世伯说在理...”
两个年轻人这才跟着钱方孔一径去了饭厅。三人一同用膳,偶尔说笑,唯独江玉麟仍因先前无意轻薄了钱宝儿之事耿耿于怀,脸色有些尴尬。钱宝儿替他夹菜时留意到他的表情,许是想到了一处,钱宝儿害臊地低了低头。钱方孔见此形景,倒是喜形于色,笑得合不拢嘴。
(https://www.tyvxw.cc/ty12883/1147753.html)
1秒记住天意文学网:www.tyvx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tyv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