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阿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回到了小时候,彼时她刚好八岁,已经能记事了,穿着粉紫的齐胸儒裙和家人登山。牵着她的人是疼爱她的母亲殷氏,走在前方的还时不时回首的两个男人,一个是她的父亲,另外一个是她的兄长。
她父亲与兄长皆是朝中武将,母亲虽出身寒门,但温婉贤惠,他们一家四口父慈子孝,在长安城里颇教人钦羡。那时的阿苏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孩儿,家世不是最显赫的,但有极其疼爱自己的家人。她是云家的掌上明珠,只需要天真无邪地长大,待及笄后再由父兄择一门当户对的好人家,相夫教子,平平顺顺的一生便也到头了。
未料天灾降临,她所盼的平平顺顺终究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倾斜的山泥如洪,淹没了她的盼想,带走了她的家人。
云家香火甚微,到阿苏父亲那一代人,便只得两三远亲,她从令人钦羡的云家明珠到一介孤女,不过是短短一日的时间。
她不知所措,迷茫又彷徨。
不来往的两三远亲为抚养照料她,针锋相对,争得头破血流。
那时,范嬷抹着泪和她悄悄说:“我苦命的大姑娘,小心着你的两位叔伯,他们居心不良呀……”范嬷是她的奶妈,伺候了云家两代人。
她听得懵懂又无助,八岁的女孩儿什么都不懂,只懂得哭和悲伤,梦里全是那一日天灾降临的惨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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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泥又硬又冷,手手脚脚沉重如铁。
哭喊声,尖叫声,还有母亲颤抖而温柔的声音。
“珠珠别怕。”
“娘亲,珠珠的手好疼。”
“珠珠忍一忍,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们了。”
“娘亲,你的脸好凉……”
“嗯,如果娘等会不说话了,珠珠也不要怕。我们珠珠不是一般人,老天爷不会让我们的珠珠长眠于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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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苏蓦地睁开眼。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矮榻边探出一个头颅,随之而来的是惊喜的声音:“啊,云彤史总算醒来了,差点儿把若彩吓坏了!彤史下回身子不舒服,可莫要硬撑。今个儿我右眼皮老在跳,心里挂念着彤史,比往常要早来彤史院。刚进来的时候,彤史就躺在榻上,额头冒着豆大的汗珠呢。幸好退热了!昨天太医说了,要是再发热,脑子就要烧坏了。看来太医开的药方还是管用的,彤史喝了两次就彻底好了。”
阿苏刚醒来,脑子里跟糊了浆糊似的。
若彩的声音叽叽喳喳好似春天时窗外的麻雀,她看着她的嘴巴一张一合,脑子里半句话都没听进。
她揉揉脑袋,沙哑着声音说:“给我倒杯水。”
“是。”若彩这才转身去倒水。
耳根得以清净,阿苏才缓缓地呼了一口气,目光落在矮几上的空药碗上,微微怔忪。她忽然哂笑一声,瞧她烧糊涂了,竟连自己喝了药都没印象。
昨晚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隐隐约约似乎有萧峥的存在。
不过她确实很久没有梦到八岁那年的旧事了。
即便已经过了八年,可再次梦后醒来时,胸口仍然是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能代替得了父母和兄长,在这个繁华多彩的世界里,她云苏早已没了家。
若彩捧了茶杯过来。
“云彤史,水有点儿烫,刚烧的。”
阿苏有些麻木地点点头,似是还未从惨痛的梦里回神。直到若彩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时,她才牵出一抹苍白的笑意来,心中想着,这位新来的小女史虽平日里鲁莽冲动了一些,但也是个真心实意的。入宫三年,还能保持这样的心性,也算是少见。
如此一想,阿苏待若彩便多了几分真心的温和。
“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你不必担心。”
若彩小心翼翼地道:“云彤史你莫要想太多,虽然听松姐姐让我别和你说,但是我还是觉得太后娘娘不会放着云彤史不管的。”
阿苏看着她。
若彩有些惶恐,问:“我……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阿苏叹息,伸出手来摸了摸若彩的头:“你在宫里待的时间尚短,年纪也尚小,很多事情你不懂,慢慢地用眼睛看着吧。这宫里头,向来是踩低捧高的。”
她慢慢地用重复了一遍:“踩低捧高,听着是四个字,念着也是四个字,落在身上时是真的疼。”
若彩问:“那……那该怎么办?”
滚烫的水渐渐变温,阿苏渴了一夜,微微仰脖,仍是不紧不慢地喝光了。若彩说:“我再给彤史添水。”阿苏摆摆手,说:“不必了,给我打盆水吧。”
待水打来后,阿苏又道:“你去外头研墨,没事不要进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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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彩打起帘子出了去。
阿苏昨夜烧得厉害,浑身不停地冒汗,如今刚醒来,烧是退了,可浑身汗淋淋的,不舒服得紧。她拧干软巾擦了擦身子,最后再整理脸上的妆容。
她脸上的妆,与后宫妃嫔用的都不大一样,水擦不掉,汗也掉不了,是她五六岁时偶然得来的奇物,以前只为了逗兄长玩,没想到如今倒是成了立命安身的东西。
不过,世间大抵没有两全其美,东西好是好,可常年用在脸上,让她身子比寻常人要弱一些。
长得太美,无强大的权势难以护得周全,结果要么以色侍人,要么沦为玩物。倾国倾城的美人在历史长流中大多命途多舛,有过让人艳羡的辉煌,亦难逃红颜祸水之名,不得善终。
好比如她,孤女如浮萍,在风雨飘摇的深宫中漂泊,也不知能不能见一见外头的天光。
然,再艰苦再悲惨,日子也是要过的。
她母亲牺牲自己换来的性命,又怎能任风雨欺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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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松应卯后领了牌子来彤史院,刚进来便见若彩傻坐在椅上,也不知在想什么,时而摸摸头,时而露出一分傻笑。听松看不过去,喊了她一声。
若彩才咳了好几声,说:“彤史在里头呢,刚刚彤史让我研墨。”
听松看了眼,点点头,说:“云彤史有心事。”
若彩问:“听松姐姐怎知?”
“我们彤史有心事时,便吩咐我研墨,等会定是要抄写经书了。等会你注意着,莫要出声,彤史抄写经书时不喜有人打扰。”
若彩应了声。
果然没多久,云彤史一出来便直接坐在书案前,铺开了纸张,开始抄写经书。修长的五指握着细长的笔,五个指甲似有莹莹珠光,没染蔻丹,可却有一种令人目不转睛的美。
听松瞪了若彩一眼。
若彩才从如痴如醉的目光里醒过来,重重地咳了好几声。
这一咳,惹得云彤史也望了过来。
若彩面色微变,像是个做错事的孩童低下了头。
阿苏倒是没在意,也不曾出声,搁下笔,将抄写好的经书放在窗台前。待吹得笔墨干后,方收了起来。她似是领悟了什么,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平和。
“听松,若彩。”
两人纷纷应了声。
阿苏说道:“在我手底当女史,以前是个闲差,如今少帝年岁渐长,以后就未必是个闲差。如今宫里如何,你们心里想来也是门清。我虽力量微薄,但你们若想去别的地儿当女史,这个本事我还是有的。”
听松说:“彤史的意思我明白,别的地儿如何我不知,我我只知留在彤史院,我心甘情愿。”
若彩连忙表忠心:“我初来乍到,别的地儿也不愿去,只想留在彤史身边。”
阿苏点点头,笑道:“我在彤史院沉寂三年,已不愿再坐以待毙。接下来可能要过一段苦日子了,不过无妨,有苦才有甜。你们俩今日的话我皆记在心中。”
在未央宫的五年,太后待她不薄。
尽管无缘无故的宠爱教人心慌,可疼爱也是实打实的。后来失了宠,她起初不明所以,甚至还当面问过太后。太后依旧笑得慈祥和蔼,说送她去六局里历练一番,并让她沉下心来。再后来,宫中规矩森严,她想见太后也没那么容易了。那时方知太后是真的不疼她了,从此心灰意冷。
八岁到十三岁的五年,宠爱多了,难免会娇纵孤傲,嘴里是说着想报答天家的恩情,可内心到底是意难平。
十三岁到十六岁的三年,深居简出,磨平了她所剩无几的傲气。
太后心思难测。
她至今虽仍然不知为何太后无端端就冷淡了她,但她却无比清楚一事,除去那事,这宫里头能揣摩出喜怒不形于色的太后心思的人,她敢认第二,太后身边的于嬷嬷都不敢认第一。
那五年里,太后待她,到底是与旁人不一样的。
……甚至比少帝还要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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