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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说起那一夜,阿苏是有些不知所措的。

  她当了三年的彤史,真正执行过职责的却一次都没有。头两年是侍奉先帝,然而先帝病重,卧榻不起,御女更是有心无力。她当了两年的闲差,第三年先帝驾崩,新帝登基了。

  新帝登基初始,忙着稳定朝纲,加之年少,也无唤人侍寝的心思,她又悠哉游哉地当了一年的闲差。在小小的彤史院里,梅雨季节时仔细呵护着簿册,有太阳时搬到庭院里晒晒,后来先帝去了,簿册通通收入库房,偶尔看着空荡荡的彤史院,她都闲得心慌。

  是真的心慌。

  她八岁那年成为孤女,承蒙太后垂怜,才摆脱孤苦伶仃举目无亲的境况。从那时起,她便知自己是欠着天家的,天下间没有白来的宠爱,在宫里不为天家做点什么,心里头难免瘆得慌。起初在太后宫里的五年,娘娘疼宠她,宫人奉承她,她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心中始终不踏实。

  后来,娘娘不疼宠她了,将她送至尚仪局当一名彤史。别人暗地里笑话她,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在彤史院里的日子远比未央宫的日子要自在舒服。

  她若是男儿身,真真是巴不得能为国捐躯,好报答天家的恩宠,可惜是女儿身,又深居后宫,困在彤史院中,唯一能做的便是好好记录每一位后妃的月事,以及皇帝的每一次行房记录。

  彼时她是个二八年华未到的黄花大闺女,身怀一颗好好报答天家的热忱之心,厚着脸皮熟读春|宫五十八图,从最初的耳红面赤心如鹿撞到后来的面无表情心如止水,更是向尚仪局的老前辈学习,如何维护天子颜面,即便偶尔天子力不从心,可记录的簿册上却是万万不能写力不从心的。

  如何保持真实性又能让天子龙颜大悦,词藻上的功夫可谓是一门技巧。

  然而时至今日,依旧空有一门技巧。

  直到那一夜,太后挑选了良家子送至帝寝。

  .

  提起这茬,阿苏心里也愁。

  倒不是怕干不好本职,而是……有点不自在。

  .

  年少的新帝与她一样的年岁,太后乃其生母,她在未央宫的五年,与仍是东宫太子的新帝颇为亲近。许是新帝是个腼腆少年郎的缘故,阿苏有时候处着便容易忘记他以后将会是大周天子的事实。五年下来,也算是青梅竹马般的情谊了。后来她失了太后的宠爱,被送到小小的彤史院里,他也曾来看过她几次。

  不过到底是身份处境不一样了,有些话也不便说,多说也无益。

  再后来,先帝驾崩,他终于登上九五之尊的皇位,更是没心思念及她这位旧友。再次相见时,隔着一道薄薄的纱幔,里头是新帝与即将侍寝的雨禾姑娘,外头是手持彤笔的她。

  ……听年少旧友的床笫之欢,想想也尴尬。

  可毕竟是职责所在,身后又有听松和喜珠在,为做表率,只能硬着头皮上。

  .

  她竖耳倾听里头的动静,心下已是有了琢磨。新帝毕竟是头一回,第一次哪能大展雄风?还需斟酌言词,以免伤了少年皇帝的颜面。

  言词酝酿完毕,龙榻上却迟迟没有声响传出。

  阿苏忍不住抬眼望去。

  隔着重重纱幔,虽看不太清,但依稀能见到两道对立的人影。坐着的那一道人影是少年皇帝,隔案站着的就是太后所挑选的良家子,两人悄无声息,也不知在做什么。

  阿苏有点纳闷,即便皇帝年少,不知如何宠幸后宫女子,可雨禾姑娘是太后挑出来的,必然是深谙床事的良家子,怎地也不主动点?去勾引下新帝,撩拨撩拨,火花出来了,自然能燎原,她再极尽谄媚地记录一番,也就完事了。在龙榻附近站久了,脚酸呐。

  纱幔另一头仍是没声没息的,若不是这边隐约能见到几□□影,阿苏恐怕都要以为少帝与雨禾闷声了事了。

  没办法,只能继续等。

  彤笔上的墨干了,听松奉上砚台,阿苏重新蘸墨。

  来回个三四次,龙榻那边终于有了动静,倒是没发出声音,不过雨禾姑娘动了,主动靠近了龙榻。阿苏睁大双眼,盯着那两道模糊到不能再模糊的影子,虽然看不太清楚,但第一次执行彤史的重要差使,出不得半分差错。

  两道身影渐渐靠近。

  雨禾姑娘发出一声轻轻的□□。

  阿苏立马下笔。

  ——今上首御,威武如……

  “云彤史。”

  十六岁的少年声音已不似孩提时那般稚嫩,许是太久未闻的缘故,阿苏听出了几分为君者的深沉,笔尖一顿,她道:“奴婢在。”

  “其余人都退下,留云彤史一人便可。”

  听松与喜珠纷纷应声,与另一头的两位近侍悄声退出帝寝。屋门一关,阿苏只觉肩微沉,清清嗓子,问:“今上可有吩咐?”

  纱幔后的少年皇帝又道:“你进来。”

  阿苏心道莫非这位旧友头一回害羞?不懂御女之术?让她传授?她迅速把过往的春|宫图在脑里过了一遍,方胸有成竹地掀开纱幔,垂眼进了去。

  女官虽有品级,亦有俸禄,但到底还是天子的家婢。

  阿苏行了个礼。

  少年皇帝迟迟未让她起身,她只觉头顶似是有一道盘旋不去的视线。半晌,才听得少年皇帝说:“将彤史簿册给朕。”

  “启禀今上,簿册只得寥寥数字……”

  “拿来。”

  “……是。”

  阿苏双手呈上,只听纸张翻页的声音,那道已有了帝王威严的嗓音似是带了几分不悦:“威武如什么?”

  这几分不悦令阿苏微微惶恐,一时间竟词穷了,只好道:“还请今上宽心,奴婢定当如实描述。”

  “描述什么?”

  还能描述什么?自然是您的床事呀!阿苏愈发不能理解这位当了皇帝的旧友,只好道:“尽彤史之职。”

  “哦?”

  还能哦什么?阿苏绞尽脑汁了一番,忽然灵机一动,轻咳一声,小声地道:“奴婢曾在彤史院中阅览过数卷春|宫图,今上若不嫌弃,奴婢此刻便能画出以供今上消遣,最多一炷香的时间,”怕这位少年皇帝难为情,她又贴心地道:“今上阅毕即可焚烧,此事天知地知。”

  言下之意,太后绝对不知。

  好意却换来一声冷哼。

  簿册被扔到地上。

  阿苏颤抖了下,说:“今上息怒。”

  .

  头顶又迟迟没有声音。

  阿苏心底更纳闷了,那位雨禾姑娘怎么就不吭一声,赶紧采取美人计把阴晴不定的皇帝给哄了呀!此时,皇帝终于开了口:“起来吧。”

  阿苏应了声,拾起簿册站起,依旧垂着眼。

  .

  皇帝问:“朕临幸太后送来的良家子……”一顿,“叫什么名字?”

  “回今上的话,雨禾,倾盆大雨的雨,禾苗的禾。”

  皇帝沉默了下,道:“朕十一岁那年的夏天,也下过一场倾盆大雨,你贪玩淋了雨,发了一整夜的高烧,吃了半月的汤药才渐渐好转。”

  阿苏听得迷糊。

  怎么就从雨禾身上扯到了十一岁?

  “你当时问朕,你会不会死。朕和你说了什么,你可记得?”

  阿苏琢磨了下,说道:“奴婢当年烧得晕晕乎乎,徘徊在生死之间,得圣言充耳,却……”

  他忽然打断:“记得或者不记得,朕只许你回答其一。”

  “……不记得。”

  皇帝又问:“朕临幸雨禾,你心里有何想法?”

  阿苏愣了愣,说:“奴婢替今上高兴,迈出这一步,今上以后便能为天家添子增孙,保我大周世世代代……”大抵是皇帝的这句话太过突兀,她眼角的余光没忍住瞥了过去,这一瞥不由大惊失色。太后千挑万选的良家子居然晕倒在龙榻之上!

  难怪方才半点声音也没有。

  她惊愕地抬头,对上了旧友的视线。

  “今……今上,这……这……”

  有阴影覆盖上来。

  剩余的话音被一道温暖的唇堵住。

  她睁大了双眼。

  少年郎的吻青涩又稚嫩,还带着几分懵懂的冲撞,搅得她嘴舌生痛。直到喘不过气来时,他才松开她,冷冷地说:“退下。”

  之后发生了什么,阿苏并不清楚。

  她带着惊吓回了彤史院,在里间坐到天亮,仍然没想清楚是怎么回事。第二天只听尚仪局的人说,那一位雨禾姑娘不得圣心,还未近今上的身便被送到了浣衣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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