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楼内寒风帘外雨
孤灯如豆,雨声若弦。
天下楼里,是否能酝酿出一个可以把握的天下?
蒋犁亦步亦趋地跟着孟而修,心里打着鼓,脸上堆着笑,特别惶恐。
寂寞的雨声中,孟而修自己和自己下棋。
棋盘和棋子都是玛瑙的,润泽莹滑,触指微凉。孟而修下棋并无章法可言,他也从来不和别人对弈,他喜欢的不过是那种杀伐的感觉,自己和自己下,无所谓胜负输赢。
孟而修只在考虑重大事情的时候,才会下棋,所以他下棋的时候,蒋犁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下棋的孟而修往往很烦躁,人在烦躁的时候,最愿意做的,就是顺手抓个人来出气,偏偏蒋犁很多时候就是孟而修随手可以抓住的人。
孟而修拈着一枚棋子道:“你说,云沧海这个女人可以信吗?”他像是在问蒋犁,也像是自言自语。
蒋犁不语,笑,笑得有些苦。不要说女人,他孟而修什么时候信过人?可是蒋犁可以感觉到,孟而修对这个女子感兴趣。
孟而修笑眯眯地道:“她是雪带来的,擅毒,擅毒者自然够狠辣;让她去杀尤儿,她丝毫都不犹豫,恩,够无情。一个狠辣无情的女人,应该是枚好棋子啊,就是不知道她够不够聪明。”
蒋犁笑着接道:“她再聪明,还能聪明过郡王去?不过,这丫头也不笨,知道投靠明主。”
啪。
棋子碰击棋盘的声音,清脆中带着寒意。蒋犁的心,就陡然一紧。
孟而修笑道:“我就奇怪,她既然是跟着雪来的,为什么肯去杀雪的意中人?”
蒋犁笑道:“如果她是男人,这个问题就奇怪了,可是她是女人,女人杀女人,还能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男人吗?”
孟而修大笑,拍拍蒋犁的肩:“师爷就是师爷,一针见血。要是这个原因,真的就不奇怪了。可如果是这个原因,事情就麻烦了。”
蒋犁听得如坠五里雾中,只是干笑着。
孟而修冷笑道:“一个男人总纠缠在女人身上,固然是无用的蠢材,可是一个女人要是绊在男人身上,多半愚不可及。如果这个云沧海真的喜欢雪,留着她就是祸害。”他说着,又落了一子。
蒋犁呆了呆,干咳了两声,看样子孟而修是打算收服云沧海,如果无法收服,自然要杀人灭口。蒋犁只是奇怪,孟而修为什么会忽然对这个女子有了兴趣,莫非他看中了她,要纳为小妾?
孟而修又眯着眼睛笑道:“可是我看着那女人的眼神,好像没有那个意思。离别谷的那个雪,也配不起她。”
蒋犁马上笑道:“郡王说的是。”他本来还想说一句,郡王看上她,是她的福气。可是寻忖再三,还是咽了回去。万一马屁拍到马腿上,他犯不上吃那个亏。
孟而修的手敲着棋盘:“靖边王府守备森严,她怎么进去,怎么出来?她怎么去寻找尤儿?她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好像很有把握的样子,真是奇怪。”
蒋犁笑道:“是不是尤儿已经不在王府了,而这个云沧海正好知道尤儿的下落,她是有意向郡王邀功,还顺便杀了自己的情敌?”他又很关切地道“王爷就放心她一个人去,没派个人跟着她?”
孟而修摇头:“这件事儿,除了你我和她,没有别人知道。”
蒋犁应着,心中道,不让别人知道,灭口就方便多了,可是他还是很恐惧,因为孟而修有很多事情,到了现在就只有他知道得最多了,蒋犁总是有死期将近的感觉。
孟而修忽然笑道:“不知道女人是心跟着身子走,还是身子跟着心走?”他说得的时候,眼光□□,在一瞬间,他真的有了这种念头,他觉得收服女人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把她变成自己的女人。这念头一过,他又有些犹豫,因为他的心里,有了另外一番打算,但是过手的肥羊不吃,还是有些可惜。
蒋犁继续干笑,孟而修要是打了主意,只怕没有哪个女人能逃得掉。
孟而修拈着棋子,叹息道:“列龙川这个老狐狸回来了,我们得小心才是,别忙了半辈子,再功亏一篑了。”他提到列龙川,满眼都是恨意“真是可惜了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居然是他列龙川的儿子。”说到儿子,孟而修的笑容有些怕人。
窗前的风铃轻轻响了,是有人在楼门口摇的,天下楼是广平郡王府的禁地,没有人敢上来通报,所有人都站在门外,来了人,都会摇这个风铃,大多数敢来天下楼的人,也是得到了孟而修的特许。
孟而修摇了摇风铃,三长一短,意思就是放来人上楼。今天他在天下楼约见澹台梦。天下楼还从来没有女人进来过,所以当澹台梦出现在面前时,蒋犁特别惊讶。
澹台梦微笑:“郡王。”
孟而修笑道:“看云姑娘踌躇满志,应该是得手了。”
澹台梦的神色颇为自得,道:“沧海手下,从未有失。”
孟而修在等,他等着澹台梦拿出尤儿的人头,这是他们广平郡王府的规矩,如果是有预谋的暗杀,去的不是一个两个人,自然很少能做鬼儿的,但是单独派人去杀人的指令,一般都得要用被杀人的人头来复命。
澹台梦微微笑着,蒋犁不得不干笑道:“如果云姑娘得手,应该把尤儿的人头回来复命。云姑娘虽然未必知道这个规矩,不过雪公子应知道。”
澹台梦笑道:“我去杀尤儿,会告诉雪吗?”她不屑地又道“沧海杀人,从来不留痕迹,什么头都不会剩下,郡王爷都用人不疑,你算什么东西?敢怀疑我?”她说着,眼光中带着寒意,可是脸上还是笑着,笑中的寒意让人更加不寒而栗。
蒋犁还是干咳,他是替孟而修问话,这话孟而修不屑问,可是澹台梦硬硬的刺儿他一句,蒋犁还真的无言以对。
孟而修呵斥道:“蒋犁,你越来越过分了,掌嘴!”他的眼光就没离开过澹台梦,一个人说不说谎,从神色中看得出来,他有这个自负,他的眼神可以看穿一个人。
澹台梦的眼睛清澈如水,脸上是笑意,眼中带着薄怒,应该是被怀疑了才有的薄怒,她没有大发雷霆,应该是不屑与蒋犁斗气,孟而修觉得,澹台梦是一个傲气狠毒的人,在酒宴上做的那件事儿,就看出来她是招摇,不甘寂寞,这种女人总有致命的软肋,孟而修还是喜欢这样的女人,利用起来比较放心。
蒋犁顺从地跪到地上,自己动手,左右开弓,抽打着自己的脸,虽然不愿,可是一点儿也不敢含糊,他心中骂死了孟而修和澹台梦,可是表面上还低眉顺眼,不敢委屈。他打得用力,好像打得不是自己,那张本来就精瘦的脸,绯红一片。
孟而修一副享受的表情,眯着眼睛问:“云姑娘,这个奴才方才言语无状,得罪了你,教训一下,姑娘别介意。”
澹台梦道:“清越如击鼓,脆而急促,连绵不绝,果然好听。”她说着,忍不住嫣然而笑。
孟而修反是愣了一下,他可没有想到澹台梦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蒋犁的脸红到发紫,不是因为抽打,是因为气,他现在知道什么才是笑里藏刀,什么才是蛇蝎美人。可是他再气,没有孟而修的命令,还是不敢停手。
孟而修愣过之后,又笑道:“千金难换美人一笑,云姑娘乐意听,也是这个奴才的福分。”
澹台梦笑道:“有这样忠心耿耿的奴才,是郡王爷的福分,沧海只想跟着沾些光。”
孟而修大笑:“这句话说得好,看来云姑娘是聪明人。不知道靖边王府那里,有什么动静?”
澹台梦笑道:“尤儿不在王府。”她的话是比较含糊,尤儿不在王府,有两种可能,一种她去了王府,所以知道尤儿不在,令一种她没有去王府,因为她早知道尤儿不在那里。
孟而修觉得如果再问,好像他也怀疑澹台梦似的,他现在不想杀这个人,于是笑道:“管她原本在哪里,反正她现在应该是在地狱里边了。”他说着,呵呵地笑着。
澹台梦笑道:“郡王不问,是郡王信任沧海,可是沧海要是不说,沧海就对不起郡王。”她笑吟吟地道“尤儿在印别离那里。”
孟而修一愣,这个回答比较出乎意料,离别谷的印别离他没有见过,为了请雪他们来,孟而修花了十万两银子,这十万两银子中,包括了尤儿的命。
离别谷的杀手从来不会直接和买主交易,他们也不会通过外人联络,他们有自己的线儿,他们的线儿并不认识他们谷里的杀手,谷里的杀手也不认识线儿,线儿直接和谷中的护法联系。
孟而修本来瞧不起这些旁门左道,可是要动澹台玄和玄天宗,他身边的那些武林人士统统白给,找离别谷的主意自然不是他出的,他身边有个人,主意是这个人出的,这个人了解玄天宗,但是,这个人见不得光,连孟而修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每次他想来的时候才来,蒙着面,好像一个阴森的影子。
孟而修现在唯一无法控制的就是这个人,但是他很放心,因为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应该跟玄天宗有着不可解的仇恨,他只对玄天宗的人感兴趣,林瑜就是这个人抓住的。
孟而修虽然没有见过印别离,却相信印别离有能力从王府里边,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尤儿,只是如果是印别离带走了尤儿,他的如意算盘岂不是要落空?如果印别离知道了他要做享渔人之利,会不会……孟而修打了个寒战,他蔑视那些江湖人,也惧怕那些江湖人,一言不合,就会动刀子杀人,他孟而修玩弄权术,从不会惧怕对手,可是对江湖中人,孟而修还是有几分忌讳。他何尝不知道,能收买的不会是真正的高手,围在他身边的那些人,虽然有用,却不是他一心想要的人。
他看着澹台梦,感觉有些可惜,可惜她是一个女人,只是,尤儿既然在印别离那里,她怎么会从印别离手上杀人?这件事情的难度,绝对超过在靖边王府杀人。
澹台梦看出来孟而修的疑惑,笑道:“郡王爷是聪明绝顶的一个人,沧海只告诉郡王爷一句话,除了印谷主的命,我要什么,他都不会拒绝。”她说着,笑得很得意。
孟而修笑道:“孟某明白了。”他说着明白,心中的猜测更深,印别离是那样可怕的一个人,澹台梦绝对不敢用这个撒谎,何况她也知道自己在府上还有离别谷的人,只是,澹台梦和印别离能有什么关系?
情人?不可能,相传从来没有女人能在印别离的身边呆两个晚上,印别离也喜欢女人,不过一夜之欢后,身边的女人就变成了死人。父女?印别离的女儿,姓云的女儿,就算是应该也是私生女,孟而修觉得这种关系倒是有些可能,如果说澹台梦是印别离的女儿,孟而修比较相信。
如果澹台梦是印别离的女儿,孟而修又打了个寒战,方才起了的那片色心立时没了,他现在筹划的是大事,不能跟离别谷结仇,等到他真的成就了大事,还有什么是他孟而修得不到的?孟而修想到这里,又笑了起来。现在的关键,是别让印别离识破自己的用心,知道这些的,就是蒋犁了,他想着,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蒋犁。
蒋犁还在抽打自己,打到脸都麻木了,孟而修本来若有所思,现在忽然看着他,蒋犁陡然就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
孟而修笑了,道:“云姑娘,如果这个奴才不能原谅,我就把他交给姑娘处置好了。”
澹台梦笑道:“处置?哪里有那么严重?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郡王爷的奴才,您自己教训就是。”她还是不置可否,模棱两可,笑容依旧。
孟而修笑道:“蒋犁,云姑娘不和你一般见识,还不给云姑娘叩头。”
蒋犁连连应着,跪着给澹台梦叩头,口中还大声道:“谢郡王爷教训,谢云姑娘开恩。”
孟而修笑道:“云姑娘辛苦了,蒋犁,把那串明珠拿来。”
蒋犁忙爬起来,哪里敢怠慢,转过屏风,从屏风后边的书架中,拿出一只锦盒,恭恭敬敬地又转回来,把盒子打开,昏暗的灯光下,盒子中闪动晶莹耀眼的光华。
这串珠子个个大如鸽卵,大小匀称,莹润光泽,看质地色泽,是上等货色,一颗已经难得,何况是二十四颗,还个个如此。
孟而修笑道:“这个是南浦的珠子,不值几个钱,算是个小玩意儿,送给云姑娘把玩。”
澹台梦也不客气,一把抓了过来,在灯光前照了照,笑道:“这东西倒是有趣,我们山野之人,见识太少,”她的笑容更甜了“听说皇宫里边,这样的东西多得很。”
孟而修心中一动,笑道:“天下之富,都聚在皇宫,那是珍珠如土啊金如铁啊,什么稀奇的玩意儿,到了宫里,也就平常了。”他看了看澹台梦的表情“今年又该是皇上选妃的年份,不知道谁家的姑娘有这个福气呢。”
澹台梦也笑道:“有些福气是上天给的,有些,是自己争取。福气和机会一样,从来不会等人。”她笑着,笑中另有深意。
孟而修笑道:“我看云姑娘眉含神采,目蕴瑞气,应该是富贵齐天的面相,贵不可言,说不定是皇妃娘娘的命。”
澹台梦笑道:“一入宫门深似海,既然入海,就得独占鳌头,谁是皇帝有什么所谓,只要做得六宫之主才好。”
孟而修大笑,澹台梦的暗示已经够清楚了,他笑,是因为他忽然有了把握,对他而言,什么样的人都无所谓,只要这个人有欲望,他就能将其为自己所用,孟而修没有料到,这个女人居然有这样的欲望,这个欲望又是如此幼稚可笑,皇后是六宫之主,母仪天下,岂能是她这样的女人能够当得?
不过,如果她能够入宫,就有机会杀了当今皇帝,这个方法太险,却应该最有效,富贵源自险中求。
孟而修做事,向来谨慎,处处都为自己找后路,这样的念头闪了闪,便先压下,这个念头,实在很诱人,不过他对澹台梦还是无法信任。
孟而修笑道:“云姑娘累了,先休息吧。”
楼上的微弱灯光,只照到楼梯口,孟而修心中烦乱时,不喜欢点灯。
澹台梦笑着告辞,转身下楼。
木质的楼梯,踏出轻盈的足音,黑暗中,澹台梦的笑容那么寒,映得手上的珠子,都凭添了一层霜色,她的笑容,飘散在暗夜里,更助凄风冷雨。
推开门,雨声如诉。
印无忧打着伞,站在外边,他应是站了很久,衣衫的下摆,已经湿了,当他看见澹台梦的时候,本来石头一样的眼神开始有了暖意。
伞,遮住澹台梦的头顶,两个人慢慢走着,离开天下楼很远的时候,印无忧眼中开始有了埋怨:“为什么自己上去?”
澹台梦笑着,轻声道:“如果你去了,我会更危险。”
印无忧一惊:“怎么了?”因为紧张,他额上的青筋暴了出来。
澹台梦不答,浅浅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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