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二部·往世梦 书呆子
“她没有‘遵师命回玉浮’,是么?”秦畴夜问左寥夕,“她在哪儿?”
姐妹四人暂时隐瞒了尤道漓的行踪,惠子坞没有深究,但秦畴夜却找上门来了。
左寥夕神色恭谨但语气冷淡地答道:“道漓不想让人知道她在何处。”
秦畴夜:“谢瞻白呢,他是不是有些太不关心了?”
晏如寄正想说“关谢瞻白什么事”,却被严径柳抢了先:“那阁下是不是有些太过关心了呢?”
晏如寄补充道:“不关你们的事,我们自会去救她。”
“救!?”秦畴夜脑中一根弦突然绷紧,但见眼前四人对自己十分警惕,只好继续耐着性子好言问道,“她救过我的命,我理当有所回报。除了玉浮与惠子坞,这蜀地处处都不安全……若她身陷险境,还请一定让我知晓。”
“她在蓉城,暂时无碍。”左寥夕回答,“秦公子想要报答救命之恩,自是诚心一片。但想必公子也很清楚,你离她越近,她越危险,离她远一些,她反而安全。”
“多谢左小姐提醒。”秦畴夜对左寥夕抱了下拳,踏着夕阳薄晖拂袖离去。
严槐枝疲惫地坐下,扶着石案叹道:“怎么办?心里好没底。”
左寥夕:“这战事拖得太久了,军用匮乏,将士思归,谁心里都没底。”
严径柳:“听说左愔擅自调兵西镇,恐对王师不利。若成都王与……”
左愔是左寥夕的伯父,严槐枝赶紧用眼神阻止了严径柳继续说下去。
不料左寥夕自接话道:“若成都王与左愔沆瀣一气,擒了东越王,并了他的人马,下一步便是顺江而下,直抵王都了。好在如今成都王与东越王暂时休战,左愔也不敢妄动。”
听左寥夕都不避左愔名讳,其余人当然也就无所顾忌了。严径柳道:“所以左……左愔打算如何?坐山等虎斗?”
严槐枝:“他可能想看看成都王与东越王哪边的胜算大。如果成都王守不住了,他说不定就顺势帮东越王打个胜仗,不只不算谋反,还克蜀有功呢。”
晏如寄:“我不明白,朝廷为什么不趁现在调军攻取江陵,端了左愔的老巢呢?他现在遣兵西进,想必后方应是十分空虚啊?”
左寥夕摇头道:“若朝廷真的突袭江陵,那左愔不反也得反了。”
“笃、笃、笃……”
这不紧不徐的敲门声,一听便知是老张。
老张进了院子,拱了拱手道:“打扰各位,少坞主有点急事,想请晏如寄姑娘过去一趟,可方便?”
晏如寄戳戳自己的鼻尖问:“我、我?——”
“你打算怎么看?”范僧仲正说着话时,忽把身上的铠甲解开了。紧接着裤腰一松,索性除去了上上下下所有遮挡。
“将军、慢、慢!”尤道漓慌忙用手挡着眼睛说,“所谓望其气色,闻其声息,问其病症,断其脉象,看脸足矣,足矣……”
范僧仲一把抓过尤道漓的手,极不客气地说道:“书呆子,本将军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我、我怕将军感染风寒……”尤道漓此刻真觉得自己跑来军营中是个极大的错误,不只不能杀贼擒王捣蛋,还被逼着研究化解昏毒的药方,这不是助纣为虐是什么?她无奈地说:“真不用脱衣服,快穿上吧……”
范僧仲这才将外衣随意一披。
尤道漓:“将军体内潜伏的东西似毒非毒,极难推断其究竟来自何处。我毫无头绪,只能从些琐碎的问题开始问起了,将军莫怪……”
范僧仲坐回位子上,说了一个字:“问。”
尤道漓跪在矮几前,摊开一张尺余宽的宣纸,握直了笔杆后,方问道:“将军体内的‘隐毒’……是否有时会让将军感到不适?”
范僧仲:“偶尔腹中隐痛,但并不碍事。若非你说,我也没想到许是毒素。”
尤道漓:“那将军平日里的饮膳、熏香,兵器上淬的毒汁,受伤后敷用的药物,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范僧仲:“从伍之前,吃素。十五岁后便喝酒吃肉,无甚特别。兵器上不淬毒液,也没用过什么熏香。小病未曾服药,伤了便淋半坛酒,加金疮药。”
“吃素?”尤道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然而联想到范僧仲的名字,又仿佛猜到了一半,问,“将军……莫非,信佛?”
范僧仲:“自小因身体不好被送进寺院寄养,故而取了这样的俗名。这和毒有关吗?”
尤道漓:“难说、难说……将军小时候身体不好,是怎么个不好法?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好的?”
范僧仲:“小时候脾胃虚弱,春夏季节咳嗽不止,药吃过无数也不见效,大夫都说活不过十岁。在寺院里静养了十载有余,亦未见好转,但好歹保住了性命。后来遇上一个江湖郎中,吃了两粒无名药,就好了。”
尤道漓:“将军可记得那郎中是从哪儿来的?吃的无名药是什么颜色,有什么气味?”
范僧仲:“郎中……我只知好像是个道士。药是黑的,苦的……许是酸的?哪能记得!?”
尤道漓:“将军是何方人士?”
范僧仲:“祖上陇西,祖父那辈因战乱南逃,住在蜀北一带。你这究竟是在治病,还是要为我作书立传?”
尤道漓心道:我自然宁可为你作书立传写祭文,也不想给你医病啦。
她翻了个白眼,回道:“我对将军一无所知,没奈何只得从头问起。将军若不相信我这脓包,不如直接把我咔嚓了……”
范僧仲听到“我这脓包”四个字,不由得一乐,心想脓包固是脓包,但再不济也是个长得水灵灵的脓包,咔嚓了有点可惜,姑且死马当活马医吧,便说:“你若真有办法,再问三天三夜本将军也照答。”
尤道漓在纸上标了几处重点,一本正经地说:“自陇西至蜀北一带,氐、羌二族与汉人杂居。将军若是自小在那儿长大,又病急乱投医试过许多办法,说不定就吃过那族中巫医的土方——这得查查。将军……蓉城府衙应藏有不少地方志略,当中或许记载了羌人医病的方法,可否允许我去查查书?”
范僧仲:“可以。”
尤道漓:“至于那道士郎中所给的药……这蜀地并无其他修道门派,独我玉浮一家。那道士该不会给你吃了什么仙药吧!?这可是我玉浮严令禁止的!……欸,将军,你能不能……”
范僧仲眉头一皱,喝道:“有话快说。”
尤道漓:“但凡服用过仙药的凡躯,烧起来都有仙味。”
范僧仲:“你想烧了我?”
“一根头发、一根头发而已……哦不,五根!……也许十根……”尤道漓先伸出一个手指头,然后又变作五根,最后干脆竖起了两掌十指。
但听刺啦一声,范僧仲拔出银晃晃的佩刀。
掌上一阵寒风掠过,留下了一股头发。
尤道漓双手恭敬地拿着头发放进面前的灯罩中烧了起来。
“似有……若无?”她皱着鼻子吸了半天,也不敢确认到底有没有仙味,只能确定没有太微紫麻的味道,“话说将军,你小时候的病情有那么严重吗?怎么连来路不明的道士的药都敢吃?”
范僧仲:“听我娘说,曾外婆小时候曾遇上一场蜀中的大瘟疫,全村的人都是靠一位道士贩售的丹药才得以活命。家里多藏了一粒药,一直藏到我娘那代。我娘本无病,只是经年不孕,便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干脆吃了那祖传的药试试,没想到很快便有了我——所以她才对长得像道士的郎中都深信不疑。”
“……啊!”尤道漓一拍脑门,想起派中一件旧事。
范僧仲:“想到什么了?”
尤道漓:“哎!那就没错了,百年前玉浮曾有两个道士私自下山贩售仙药,看来有一粒流落到了令堂腹中。难怪刚才烧头发时我觉得好像有仙气好像又无!”
范僧仲:“那便确定了,是你们玉浮的仙药可以解昏病?”
尤道漓:“不不不,没有这么简单。将军容我再查查书,琢磨琢磨……”
范僧仲:“我这就下令叫人给你运书过来,明天日暮前,给我答案。”
此时已是日薄西山,范僧仲的意思就是让她通晓看书,尤道漓只觉得两眼一黑。
范僧仲:“可有异议?”
尤道漓:“将军也知道这是强人所难,若我明日之前没想出个所以然,将军是不是打算宰了我?”
“宰了你?哼……”范僧仲掰起她的下巴,似笑非笑地说,“没那么便宜。”
尤道漓不置可否地扬了下眉毛,倔强地想道:虽然我现在使不出灵力又手软腿软,但你要弄死我,我也不会让你有好果子吃的。
范僧仲见她一脸傲气,心中越是想笑。
回到宿处时天已全黑,好心的田九渊得知了尤道漓的遭遇,特地为她熬煮了一大锅提神汤药,以便她挑灯夜读。
尤道漓其实已经大概猜到了范僧仲不受太微紫麻影响的原因:许多仙药的药性都互相排斥,如果先服过其中一种,往往就能对另一种产生抗力。所以范僧仲娘亲吃下的仙药,并非能解太微紫麻之毒,而只是预防了太微紫麻在范僧仲体内发挥作用。
所以那个百年前的仙药之方是无需研究了。
眼下最让她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太微紫麻的药性会这么烈?她一心两用地边翻地方志,边思考着仙药药性变化的可能。
不行不行,还是得求教于外援。
确认田九渊已然睡下,周边亦无其他可疑人士,她才躲进被窝中,拼尽灵力施展传音术,向左寥夕匆匆叙述了她的疑问。
不过片刻,左寥夕就回复了尤道漓。
答案很简单:太微紫麻不只溶于水,更溶于各种毒!它本身不过是使人昏睡的一种麻药,药性也并不强,但一与其他毒素混合,药力加倍。
“尤道漓啊尤道漓,要不怎么说你是猪脑子呢!”尤道漓茅塞顿开,“难怪烧尸体的毒烟竟能把我迷晕,可不就是因为尸毒与太微紫麻相融了么!说起尸毒……”
尤道漓拨开满床的地方志,寻出其中两本,就着昏暗的烛光用力地从头翻到尾又翻到头,终于找着了她想看的东西:羌族有赶尸传统,为防止活人被尸毒感染,族中巫医制出了几种抵御尸毒的药方。这些方子有时也被用来医治命不久矣、面有尸气之人。
那范僧仲既有娘胎里的仙药对抗太微紫麻,又服过预防尸毒的巫方,当然就没毛病啦。
次日清晨,尤道漓带着乌黑的眼圈出了营地,在两个卫兵的监视下查看水源与粮仓。
踅来踅去,一直摸到距离鱼凫关百尺之处,她才被严令不得再前。
四周充溢着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头脑昏胀的感觉也越发强烈,她捏着鼻子问卫兵:“前面……都是死尸?”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她憋着气往回跑了一里远,等停下来时,一片空白的大脑中忽然冒出一个极其可怕的猜想:
莫非,太微紫麻之毒,是被塞进了那些堆积如山的死尸口中?
因夏季风往西吹,这些死尸便一面腐烂,一面使混合了尸毒的太微紫麻之毒一点点溶于水,融于气,往西播散,弄得蓉城中无处不毒!所以根本就不需要有人天天投毒,那毒早就一次性投好了,全靠尸体缓慢地释放着……
是谁?是谁把毒喂进了一具具死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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