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二部·往世梦 崇吾山
漆则阳闲倚院门,面前的屋檐底下滴水不绝,啪嗒啪嗒的声响听得人心里有些潮湿。
他身形峻拔而不修边幅,平日里极少显露身手,对于派中事务也不大热心,甚至有随意敷衍考试的嫌疑。虽然跟谢瞻白挺聊得来,但应当从未真的敞开心扉,而且行踪诡秘,眸光也总是明明灭灭,好像有极为繁重的任务纠缠得他心力交瘁,又好像其实他并没有把任何事情放在心上。
“她找你何事?”身后传来谢瞻白的声音。
“怎么,怕我又出卖你?”玩笑似的语气可见漆则阳不是脸皮薄的人。他确实不只一次将谢瞻白的动向透露给尤道漓,不过谢瞻白就算对此有所不满,也还不至于前来兴师问罪。
谢瞻白:“随口一问而已。山下的日子过得可还逍遥?想邀你比剑,却不知你在俗世中是否疏于练习,怕欺负了你。”
漆则阳:“哈哈,从前你我输赢各半,今后你恐怕是没有取胜的机会了。”
谢瞻白还未及回应,他鞘中长剑先嗡嗡地振了起来。这剑似乎比它的主人更争强好胜,此刻正渴望一战为快。
漆则阳伸手按住谢瞻白的佩剑,笑说:“今夜有事,改日再过招。”
听了这话,谢瞻白眼神中的战意方收敛起来,温言道:“伴君如伴虎,凡事多加小心。”
漆则阳含笑致谢,随即便迈步踏上了泥泞的山径,留与谢瞻白一个萧索的背影。
“崇吾山,山中空,内有泽,泽飞鸟。”
紫翠广庭上人头攒动,谢、尤二人从西南角的木箱中抽取了自己的考题。
尤道漓:“唉,抽到啥不好,抽着个神兽题。”
谢瞻白刚想向尤道漓解释题意所指,就发现她清楚得很。
随着年龄渐长,同届的弟子中穿俗服的越来越多,只有极少数人依旧偏好玉浮派发的灰白道袍,谢瞻白与尤道漓便是其二。
风怜目早就发现了这一点,此时见他二人凑在一起读题的模样,禁不住调侃道:“瞧瞧,这五颜六色的人堆中,你俩看着倒颇像一对儿。”
谢瞻白神色不悦,尤道漓也高兴不起来,接话道:“唉,所以有句话叫‘貌合神离’。”
风怜目:“将来若是做了夫妻也同床异梦,那还是不做的好哦。”
尤道漓听到“做夫妻”三个字,突然意识到,自己已很久没去设想这种可能了。
没错,半个月后便是结业大考,考完之后,这一届道珩班便会解散。三年半的时光已在不知不觉间从指缝中溜走,如今仅剩最后一点尾巴了。想起当年许下的愿心,她只觉得恍如昨日一般近切。她当然并非不曾努力,只是恐怕始终未得要领,以至于到了今时今日,谢瞻白对她的态度也没多少好转,更别说培养什么感情了。
想到这里,尤道漓轻轻一叹,摇了摇手,示意风怜目莫在继续这个话题。谢瞻白见她这丧气的模样,略有一些意外。
尤道漓问风怜目:“你抽着了什么?”
风怜目的神情仍是十足的慵懒,仿佛事不关己地答道:“我也是神兽题,孰胡。”
尤道漓:“啊,孰胡可不好打!”
风怜目:“无所谓,我那大个子搭档会搞定。你的飞鸟是什么玩意?”
“崇吾山中的蛮蛮鸟,据说只有一翅一目。通常是雌雄一对,比翼而飞。”尤道漓勉强忆起古书中的插图,试图将之想象成真鸟的模样,但觉得有些困难,“若不是掌门出了题,我还以为世间根本没这东西……崇吾山山腹中空,内有瑶泽,泽水消骨,一沾毙命。看来神兽题不只是难,弄个不好还是有去无回啊。”
风怜目:“说来也是莫名其妙得很。人家去降妖驱鬼,便是牺牲了也有个说道。上古神兽有什么好打的?它们躲在鸟不拉屎的地方,又没出来为祸人间,我们何必白白去找死呢?”
尤道漓:“也许是咱们玉浮的仙药库存告急,正好遣我们去神兽洞里掏点宝物回来?你是不是也得取得指定的仙药,才算通过考试?”
风怜目点点头,展开写有题目的纸条,读道:“钟山白胶、阆风石脑、太微紫麻、夜津日草、圆丘紫柰、白水灵蛤、凤林鸣醅、崩岳电柳……我的妈呀真不少。”
尤道漓:“唉,我们也是。只好去陪那些怪物松动松动筋骨咯。”
漆则阳走来近前,拍了拍风怜目的肩,说了一句:“不用怕。”
尤道漓见到这一幕,忽感羡慕非常。她旋即朝谢瞻白看去,然而谢瞻白只是神色尴尬地别过了头。尤道漓眼眸一暗,适才目光中那噼里啪啦的希望之火瞬间熄灭,只剩下无可如何的荒凉。
玉浮山已在神州之西,而崇吾山更在西之又西。
因旅途遥远,行路不易,谢、尤两人怕延误归期,都十分默契地提前收拾好了行装,并带上两份古地图,提前十日便启了程。
尤道漓起先还怕谢瞻白不招呼一声就走,但事实证明她多虑了。自居渊掌门为众人准备的题目下发之后,谢瞻白破天荒地到南丘找了她两回。
一回是送来了他所查到的各种有关于蛮蛮鸟的记载,一回是来约定出发的日期。
看来他十分看重这次考试,还不至于因厌恶自己而意气用事。
原以为像玉浮这样的仙山,已算是少有红尘渐染的化外之境了。没想到愈往西行去,愈使人觉得——其实玉浮亦与尘世无二,唯有这彻底不见人迹的荒域,才是天地本真模样。
所有植物似乎都因不必惧怕人的骚扰而疯狂生长。有些林子可以密到无从下脚,有些树可以高到望不见顶。
奇花异卉迷君眼,陡崖乱石阻人行。
有一种面盆大的多瓣香花,随着观察角度不同,会呈现出不同的颜色。尤道漓为此回头看了好几眼,结果是有整整半个时辰视物不清,拽着谢瞻白的衣角才能勉强前行。
有一种散播恶臭的青草,总在无风时妖娆地扭动。若从东面靠近它,它便立刻将你缠住,而且刀剑不摧。若从西面砍下去,它马上萎堕成一滩绿水。
有时候天空会迅速暗下来,好像大片乌云遮住了太阳,抬头一看,却是一条大鱼的影子扭了个身,从云间穿过;如梦幻一般,让人觉得绮丽又悚然。
有时候跟前会突然裂开一道沟,沟里瞬间长出许多菇,好像正是这些蘑菇的迅猛生长撑裂了大地。
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没名字。没名字,没记载,没有书能告知谢、尤该如何面对眼前的威胁,只能随机应变。
累。
白天累,晚上找歇脚的地方更累。两人通常是先觅一个地势较高的小山头,然后跟生命力旺盛的花草树木们搏斗一番,直到锄出一小块秃土,才背靠背地坐下。
行了七日之后,谢瞻白和尤道漓二人都略微挂了彩。
这天凌晨,他俩御剑并行,往脚下一看,只见一个形似大螟蛉的土丘,于是齐齐下冲,按落在一棵青紫色的矮树旁。
“这就是螟蛉角吧?”尤道漓掏出地图,正着看反着看,又御剑腾起忽上忽下,比对一番之后,才确定两人已近终点。
谢瞻白往西北方向一指,道:“崇吾山。”
那山看着不大起眼,比想象中矮不少。不过顶上隐约冒着青烟,想来必有灵物居住。所谓灵物,就是蛮蛮鸟了。
让人感到有几分安慰的是,螟蛉角四周仅有些无毒的小草和紫花。若非草色偏蓝,青山冒烟,紫花似海,这里倒有几分像玉浮附近的马蹄丘。
几日前,尤道漓脖子上长了一些疹子,目前已大抵痊愈,但暂时留下了殷红的瘢痕。因天还未大亮,谢瞻白回头瞥见暗疤,误以为尤道漓脖子上有鲜血渗出,情急之下用两指托起她的下巴仔细瞧了瞧,结果惹得尤道漓惊呼一声。
“啊!……”尤道漓连退两步,一是不习惯被男子这样触碰,二是羞于让谢瞻白看清自己的疹瘢。
也许是连日来背靠背休憩的习惯,使谢瞻白在一时之间忘记了男女之嫌。他面带歉意地收了手,并从怀中取出一小瓶药膏,道:“也不知你是痒是痛,不如涂点清热消炎的外药,或许会舒服些。”
“不用不用。”尤道漓红着脸道,“不痛也不痒,已经好了,没、没什么感觉。”
谢瞻白看她害羞的模样,不知为何竟有些开怀。他笑了一下,对眼前人说:“崇吾山须臾可至,打双蛮鸟也不急于一时。这些天赶路赶得你我都乏,不如歇息两日再去应考吧。”
尤道漓正有此意,“嗯”了一声后,便倚着矮树坐下了。
谢瞻白见状,也步至树荫下,坐在了尤道漓身侧。
轻柔的凉风好似有意抚着二人,使紧绷的神经趋于舒缓,肩背上的酸痛也渐渐消弭。从晨曦微露到金阳当空,清风送来的花香几经变换,嗅得人通体舒畅。
放眼望去,紫色的花海起伏如浪,间或有几只彩鸟于其上掠过。
尤道漓轻轻叹了口气。
“在想什么?”谢瞻白的嗓音中已有成年男子的沉厚。尤道漓转头看了他一眼,一不小心被他英挺的侧面诱得有几分悸动。
她赶紧收回视线,不愿再做那芳心荡漾的白日春梦,回道:“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这一路走得真累,累到绝不想再走第二次。可若是以后再也不来这儿了,又觉得将来说不定会怀念此处的风光。”
谢瞻白:“人若是一直留在原地,便会忍不住向往外面的世界。若是越走越远……又难免会有越多的牵挂。”
尤道漓:“呵,所以才想学会乘奔御风的逍遥之术?”
谢瞻白:“然则生命终有限……”
尤道漓:“即便天涯海角可朝夕而返,时光也无法追回。”
谢瞻白:“所以唯有珍惜此刻。”
两人说完这番话后,都不约而同地闭上了眼睛。然而宁静的时光没能享受多久,便觉前方袭来一阵劲风——
睁眼但见两只巨大的蛮蛮鸟比翼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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