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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第二部·往世梦 山人乐


  秦畴夜:“尤世淡?尤道漓……大道日漓,淡泊世事,你姐妹二人的名字取得,倒有几分深致。莫非府上是书香门第、士人之家?”

  尤道漓把随手掰下的狗尾巴草插在了发髻上,空出手来往树根洒水,一面答道:“不不,三代白丁,士农工商占其末。我家是做丝绸生意的。不过家父喜好附庸风雅,有时候有些酸气。”

  秦畴夜:“你怎不问问,我家中是做什么的?”

  尤道漓笑说:“我要是问这种问题,不是逼着师兄对我说假话么?”

  秦畴夜:“……若我骗你,你会气我么?”

  尤道漓摇摇手道:“不会不会,对我这样的乡野小民,就算说了假话,也不会是什么要紧的事。你要是告诉我真话,我反倒害怕惹事上身。”

  秦畴夜从她头上拔了一根草下来,饶有趣味地在指尖把玩了会儿,又问:“在你看来,何为‘要紧’之事?”

  尤道漓拍了拍手上的土,故作神秘道:“秦师兄,你可知这玉浮山中,跟尘世间相比,有什么不同之处么?”

  秦畴夜:“想听听师妹的高见。”

  尤道漓:“我的‘高见’就是,尘世间有许多郑而重之的事,在山中人看来,都是过眼云烟。而山人嘉赏的东西,到了尘世,反被人鄙弃、讥嘲。所谓‘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献之至尊。虽有区区之意,亦已疏矣。’我本没打算入世,你在尘世是乱贼也好,是忠臣也罢,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既如此,与之相关的假话,自然也不要紧。”

  秦畴夜:“你虽无入世之心,但若你的夫君有意回朝呢?”

  尤道漓想起谢瞻白那一脸耿介的模样,头顶的狗尾巴草晃了晃,皱起鼻子说:“那自是没办法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对了师兄,有一件事,我上回就想跟你说来着。”

  秦畴夜:“师妹请讲。”

  尤道漓凑近了两步,仔细瞧了瞧秦畴夜的领口,道:“这里衣的织料,白天看着并无特别,天色一暗,便隐隐反射出交纹的光亮,似乎是……贡品。”

  两人目光相交,各自心照不宣。

  尤道漓说左寥夕不加修饰,其实她自己更是如此。玉浮派本不禁俗服,门人弟子尽可穿得花花绿绿,她却向来只着灰白道袍——因她这一届女弟子太多,玉浮山的女式道袍数量不足,尤道漓领到的两身还是男款的。从头到脚无一亮目之色,连束发的钗子都是最不起眼的桃木。姐妹们曾问她为何不稍作打扮,她的回答是:涂脂抹粉只能使本就好看的美人锦上添花,以自己的姿色,再花功夫也是徒劳。

  然而她究竟长得如何呢?秀鼻翘唇杏核眼,蜜白肤色中透着青调,身材中等偏矮,虽然不过十三四岁,但玲珑曲线已初具,只不过尽掩在宽大的道袍之下。乍看不是美人,细瞧却颇为灵动可爱。

  尤道漓并不羡慕她人的美貌,只觉得中人之姿已是足够。对她讨厌的人,她不屑于以美色赢得尊重;对她喜欢的人,她更不想用色相来博得青睐。她觉得自己这样平凡的长相挺好的。

  所以她还是她,一个发髻简单,道袍灰旧,面无桃红之色,唯有一双眼睛澄清透亮的尤道漓。

  盼了一个月,总算盼到了道珩班开始授课的日子。

  玉浮山中虽有不少弟子装扮得柳娇花媚,但像尤道漓这样只穿道袍的也不算异类。开学前几天,她已把旧袍子洗得干干净净,还修整了下摆的毛边。今日穿上一身暖烘烘的阳光气息,她自我感觉十分精神。唯一的不足是发髻梳得不够利落。因天生碎发太多,她头上总是毛毛躁躁的,即便快到及笄的年纪了,看着也还像个黄毛丫头。

  早早赶到学堂的尤道漓没有急着入座,而是在门口犹犹豫豫地观望。直到谢瞻白入内坐定,她才假装不经意地选了谢瞻白前排的空位。谢瞻白抬头见到这毛哄哄的后脑勺,倒不觉得意外,只是神色冷淡地将视线移去了别处。

  “你们听说了吗!常山王借口葬妻南山,居然一人一骑越过两国边境,投了北虏!”左后方的苏御今口沫横飞地与人攀谈道,“我看他老婆也是被他弄死的。”

  苏御今的兄长苏执古接过话茬:“自从任城王被诛之后,常山王便难以自安,唯恐受到牵连。他投降北虏固然有罪,但没有兴兵造反,已算是不错了。”

  尤道漓见谢瞻白也在听那些人的对话,便也想掺合进去,插了句嘴:“唉,常山王本不用逃的!你们想想,太子含冤而死,老二任城王又因诬陷太子之罪而被处以极刑。今上年迈,连失二子,就算老五常山王有什么过错,老皇帝也舍不得对他下手了。”

  苏御今:“妇人之见!帝王家弑父灭子的破事多了去了。父疑子,子疑父,总有一日兵戈相见!谁都知道先下手为强,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

  尤道漓撇撇嘴,没有反驳。

  漆则阳立在一旁,双手抱胸,道:“就怕常山王降北之后还有别的动作。”

  尤道漓:“还是老七硬气啊,在北国做了十年质子,不管两国是战是和,不管那白虏皇帝如何软硬兼施,他就是不投降!常山王这回北上,遇到那个十年未见的七弟,应当惭愧。”

  身旁的空座上忽然多了一个女子,尤道漓一见这双桃花眼,便想起眼前人的名字了。她叫风怜目。

  风怜目朝尤道漓飞了一个媚眼,笑说:“听说常山王姿容俊美,去了北国倒便宜了那北地的女子。”

  尤道漓:“得了吧,再俊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他在青春年华时早已被本国女子便宜占尽,如今投往北虏的不过是朵弑兄欺父、叛国通敌的败柳残花,不必可惜。”

  “哈哈哈哈!”漆则阳笑道,“尤师妹说得有理。”

  尤道漓“轻浮”的说笑并没有逗乐谢瞻白,反而起到了相反的效用。谢瞻白见她双手撑在自己的书桌边缘,极不客气地用笔杆一杵,尤道漓只好松开了手。

  风怜目问:“你们几个都很熟悉吗?我叫风怜目,还不知各位的大名呢。”

  “我来介绍我来介绍。”尤道漓因报道那日干了书记的活,对座中人已有了大概的了解,指着苏氏兄弟道,“那是苏执古、苏御今,易学大家苏辩先生的两位公子。站着的是漆则阳漆兄。坐着的是谢瞻白。……我身旁这位是风怜目风姑娘,她母亲是有名的宫中乐师,想必她也弹得一手好琴。我叫尤道漓,道德的道,淋漓的漓。”

  秦畴夜不知何时已走到近旁,他用手肘轻碰了一下尤道漓,提醒道:“不介绍我么?”

  尤道漓赶忙补充道:“秦畴夜秦师兄,你们应该都见过了。”

  风怜目取出怀中的姻缘命牌,上头正写了“苏执古”的名字。她摇摇头,轻声对尤道漓说:“你说浮樽长老会不会算错了……”

  “风姑娘是否觉得,与鄙人并无眼缘?哈哈。”苏执古不以为意,“姑娘天人之姿,苏某自不敢高攀。”

  尤道漓瞧了一眼苏执古,看他长得确实一般般,不过言行持重,不像是肚里无货的人,若是相处久了,说不定会越看越顺眼,便对风怜目道:“浮樽长老算姻缘是有名的准!今日无眼缘,不代表日后不会有。来日方长嘛——哎唷!!”

  一块竹牌从谢瞻白手中飞起,砸到了尤道漓鼻子上。她接住一看,发现正是写有自己名字的那一块。

  尤道漓:“喂,你这什么意思!?”

  谢瞻白漠然不予理会,尤道漓只好憋着气收好了竹牌。

  秦畴夜轻轻拍了拍尤道漓的肩,而后微微提高嗓音,对众人说:“今日古椿长老另有要事,由我代课。”

  秦畴夜竟能代古椿长老授课?座中弟子虽年纪比秦畴夜稍幼几岁,但也不能不因此感到惊异。尤道漓也暗自感慨道,这个姓秦的师兄当真是聪明秀出之英杰,早熟得很啊。

  “引水浇树?”

  被秦畴夜带到中丘山脚的诸人一头雾水。

  原来秦畴夜上的第一课,竟是让众人以道术汲引地下水流,灌溉附近的一小片桑园。尤道漓心想,这个道法倒很实用,今后她就不必吭哧吭哧地挑水上马蹄坡上浇树了。

  二十名弟子静立桑园之中,依照秦畴夜传授的心法,全神贯注地感应地下水脉。

  他们学道都有些年份了,然而之前所习之术无非是调畅体脉,从来不及外物。要用道术御动实实在在的东西,还是头一遭。

  从清晨一直操练到正午,真正引出水流的人不出五个,尤道漓和谢瞻白就是其二。白发婴出身的弟子,不仅习道早,而且大多天分过人。

  早秋的天气格外炎热,正午尤然。即便身处桑树的阴凉中,有几人也还是被暑气蒸得汗流浃背。此处又显出了众人基本功的差距。体脉调畅者本可应寒暑之变,所谓冰肌自生凉,炎夏清无汗。

  秦畴夜听见水声,颇感讶异,显然是白发婴弟子的修习速度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于是他提前收了队,将弟子们带回了室内。

  “地下水凉,若以之浇树,需先杀其寒气。”秦畴夜道,“去物之寒气,另有心诀。将《玄海玉典》翻至第八十三页……”

  此后秦畴夜还讲解了不少有关培植桑树的技艺与常识,如条桑与地桑之别,何时种下为妙,掘土几尺为宜,如何施肥,如何使根深叶旺等等。同窗弟子多半觉得莫名其妙,尤道漓却听出了另一重意味。

  农桑者,国之基也。秦畴夜竟向道士灌输农术要领,可谓用心良苦。

  他的真实身份也越发让人不敢深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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