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一纸休书
微明掌门曾邀请萧道凌参与日知会,被萧道凌婉言谢绝了。不过听闻今日是日知会最后一次举行,他便觉得,去看看也无妨。
行至西丘脚下,遇到一个小熟人。但见她手里依然拿着一卷书苦读不辍,萧道凌也不知该不该叫她一声。
江蓠不经意地一抬头,恰与萧道凌目光相遇。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这两天囫囵吞枣地啃古卷,也使江蓠增长了几分底气。于是她大方地朝萧道凌挥挥手,然后索性提起裙子跑到他跟前。
“萧师兄,你也要去日知会看热闹?”江蓠面有喜色,只因她觉得在日知会收获不多,如此戛然而止,正好省得浪费时间,也能避免与陵越接触。
萧道凌自认为是来“参加日知会”的,但转念一想,自己此行的心理确是跟“看热闹”差不多,只得笑着点头称是:“我听说这是最末一届,所以想来瞧瞧。”
“唉,日知会是要结束了,‘日进会’又要开始了。”江蓠叹了一声,将手中黄卷收入书箧,准备与萧道凌同行。她对眼前人印象不错,觉得比之于陵越更有几分兄长般的随和可亲,也因如此,她才一改往常独来独往的作风,主动过来搭话。
“日进会”虽是由陵越首先提出的,但他知兄长对此没有兴趣,所以连提都不曾提过。萧道凌不明所以,便问江蓠:“何为‘日进会’?”
江蓠歪着脑袋说:“萧师兄竟不曾耳闻么?微明掌门遴选诸派弟子中修为至深者,聚而为‘日进会’,专以交流不传之秘,今天就要公布入选之人了。”
萧道凌微微扬眉:“未知江蓠师妹可有信心入围?”
“我?”江蓠连连摇头,“一来我资质太浅,二来我连日知会都懒得参与,何况日进会?压根就没报名。”
见萧道凌脸上一副要笑的表情,江蓠赶紧补充道:“我是玉浮弟子中最不上进的那种,你可别以为其他师兄姐妹都跟我一样……”
“哈哈哈!”萧道凌以指关节敲了敲江蓠的书箧,“我看你挺上进。”
江蓠知道他在嘲笑自己边走边看书的蠢样,冲他做了个鬼脸。
“诶诶萧师兄——”江蓠看萧道凌选错了山径,急急伸手拽住他的袖子,并往旁边一指,“那是条死路,请往这边走。”
萧道凌回过身来,对江蓠拉扯袖子的行为并未感到不快,称谢道:“多谢江蓠师妹引路,你们玉浮五重丘地形复杂,萧某确是走岔过几次。”
“别说是你了,我也经常走错。”江蓠在前头倒退着走,面对着萧道凌说,“不过西丘我最熟,因为我以前住在这儿。”
萧道凌:“哦?那江蓠师妹现居何处?”
江蓠:“有点远,在西边的一座小山上。萧师兄呢?”
萧道凌:“暂住在九渊阁中的观澜斋。”
“哦哦哦!”江蓠听到这个地名颇感亲切,“那是以前陵川师兄住的地方。他现在随他媳妇儿留在京城了,观澜斋确是空了出来。”
“媳妇儿?”萧道凌听陵越提过陵川,却不知杜蘅的事,“你们玉浮不禁婚嫁,就不怕有碍修行吗?”
江蓠:“啊?北仓派禁止婚嫁吗?”
萧道凌:“敝派金石长老以上,有此禁令。”
“哦哦,我们不禁这个。据说以前还有正副掌门刚好是一对夫妻的。本派重双修,阴阳相成。”江蓠胡乱比划了下“双修”的剑招,“若是找对门径,领悟得当,就会超厉害。”
萧道凌:“既然如此厉害,江蓠师妹应当也正习此术?”
江蓠:“不不不不……双修多麻烦,对象又难找。而且双修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年轻男女,干柴烈火,没点定力不行……”
萧道凌:“哈哈哈哈……”
……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登至山顶,在江蓠指引下,按时抵达了设于七层塔中的会场。
今日议程无他,无非是先感谢诸位道友向来的合作,大家好聚好散。最后由定云子宣读入选“日进会”的名单。
冗长的讲话本就使人昏昏欲睡,江蓠昨晚又读书读到深夜,所以此刻更加云里雾里,用手托着下巴猛打瞌睡。但等名单宣读完毕,她突然清醒过来,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竟然没有陵越的名字?!
陵越亦讶然。
定云子这位长老向来喜欢看人笑话,此刻他便故意用怪腔怪调对着诧异的陵越等人解释道:“吾等以为,日进会既要研磋不传之秘,则其与会者不便有俗世情缘。陵越有家室,其妻又不在日进会立约起誓之列,如此难保机密不外泄,因而取消了陵越进入日进会的资格。”
陵越有家室?!
会场之内顿时炸开了锅。
萧道凌惊愕地看向自己的弟弟,好像在用眼神问他:“你什么时候娶的媳妇,我怎不知?!”
陵越也觉得莫名其妙,他走到定云子面前,俯首问道:“长老谬矣,陵越何来妻子?”
见陵越发话,好奇不已的众人立即安静下来以待后续。
定云子斜睨了他一眼,又看向江蓠,努了下嘴,反问道:“那不是你的妻子么?这还是范大人提醒的。你与江蓠曾在珉王府中结为夫妻,范大人在扬州府担任推官时,还曾看过你二人结亲的档案。”
江蓠懵了……
原以为省却了许多礼数的王府婚宴不过走走过场,没想到将婚书副本递交官府这步倒是没有偷懒。想来是“陵越”这个新郎的假名查无此人,所以才把婚书送到了新娘的原籍所在——扬州。
她此刻已成为四下目光汇聚的中心——玉浮弟子只知陵越跟江蓠过去似有不寻常的交情,万万没料到二人早已“隐婚”多年。
“王府成亲只为取得莣枝,本不能作数。”陵越在片刻之间已拿定主意,“但官府既已造册,陵越便只能作休书一封……如此,可得入会?”
定云子似乎早就猜到了陵越会这么回应,点点头道:“既无俗世姻缘,以你之资,自是日进会座上嘉宾。”
陵越从案上拽过一张纸,挥笔写下几行字。
“且慢——”旁观许久的范思纯此刻起身上前,对陵越说,“陵越兄有所不知,本朝新法规定,夫妻离婚,需同至府衙说明悔婚之由,并立下字据、画指为凭,才予生效。本官在此,你自不需往府衙跑一趟,但令夫人……若令夫人自谓无过,你想休妻,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江蓠早已在众人注视下难堪得面红耳赤。
这个定云长老,就不能早点跟陵越说清楚,让此事得以私下解决么?!
然而此刻没有别法可想,她只能离开自己的座位,在众目睽睽之下,尽量不失态地向范、陵二人走去。
还没等江蓠开口,陵越就抢先对她说:“结亲之事,徒有其名……希望师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众人闻此语,都禁不住摇头叹息。
江蓠听到这番“警告”,觉得自己连呼吸都有些颤抖,对着陵越说不出一个字。
她缓缓取下案上休书,反复看了几遍,明白了自己具体“该说什么”之后,才转向范思纯,深吸一口气,道:“范……范大人,陵越与我确是假意成婚。我二人之间只有……只有同门之谊,并无男女私情,更不曾一日以夫妻相待。江蓠愿离此婚,还归本家,绝不反悔。”
范思纯静静听她说完,接过休书,提笔抄写了一份,请江蓠和陵越都于其上画指,然后盖上自己的官印。
“你们两个听好了。”范思纯站在江蓠和陵越中间,用全场人都能听到的音量宣布道,“从此时此刻开始,你二人再也不是夫妻,婚丧嫁娶各不相干。不可同屋而居,同席而食,同寝共枕。上不必互相侍奉亲老,下不能共育子女。”
江蓠脱口而出地问道:“同席而食都不行?”
范思纯:“做不到吗?”
江蓠连连点头道:“能做到能做到……”
她觉得这也未免过于苛刻,不过还是掰着手指把这一条条都记了下来。
范思纯:“最重要的是……苏珞如——”
江蓠听到范思纯叫到自己的名字,颇有些不习惯,应了声:“在。”
范思纯:“陵越他日再娶,你不可心生怨望。”
江蓠:“不怨不怨,自然不怨。”
范思纯:“陵越兄,待江蓠另许别家,你亦不得出面阻挠。”
陵越:“哼,出家之人,成什么家?”
范思纯见陵越如此反应,心中颇有些不屑。他也没有再理会之,只是将休书的原件交到江蓠手中,嘱咐道:“这原件由你保管。有了此物,你才可另觅夫家。”
另觅夫家需要休书?江蓠心想,早知在王府假成亲竟会留下记录,如此难免影响到自己将来真正的择婿成婚,她当时就不该答应得那么干脆。
为了确认“新法”是否真的有此规定,她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大人是说,我将、将来结亲,还得用到休书?”
范思纯笑答:“不错,若你把休书弄丢了,可去扬州府衙索取备份。”
“哦……多谢大人提醒。”江蓠抱拳施礼,小心地将休书叠好,纳入怀中。
看来是没得侥幸了,她实在有些懊悔……
为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枉担虚名,又被当众休掉,这只能怪自己蠢得可笑。不过往好处想,所幸二人是假成婚,离了也不可惜。万一是真夫妻,而如今夫婿为了前途翻脸不认人,那就真是可怜到家了。
江蓠谢过了范思纯,又向陵越行了个礼,才退回到自己座位上。
适才的进退应对并无失当,但当她摊开手掌,看到因拳头紧握而在掌心留下的深深的指甲印时,才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有些在意。
其实此时心中不是滋味的不只她一人。
她刚才问范思纯的问题,陵越一字一句都听在耳中。
“我将来结亲”这几个字,让陵越觉得仿佛有人拿刀在自己心口剜去了一块肉。
她在说什么胡话?!
陵越突然有几分后悔刚才不多作考虑就写了休书。他甚至觉得,让江蓠做自己名义上的“妻子”也不错,至少可以用名分拴着她……
女人真是不能相信。几年前还为自己强行修炼土行术,为自己服莣枝、中寒毒,现在……她竟然在为改嫁做准备么?
原来她没有“非君不嫁”的执着,原来她真的不介意与别人生儿育女,原来……自己在她眼中,不过是个可被新人替代的“前夫”而已。
罢了,罢了,既然所有人都觉得他该放手,那么他便放手试试。就让他看看,这个有能耐的师妹,会找来一个怎样的妹夫!
只是那妹夫要想抱得美人归,恐怕得先赢过他手中的剑!
“恭喜苏二小姐!”江蓠左肩一痛,回头一看,果然又是谢亭山挥着扇子乱敲人。
江蓠拉着脸反问:“我有何喜?”
谢亭山调侃道:“早先我听范哥哥说你是有夫之妇,还觉得有些可惜。如今你那假结的婚事已然作废,我当然要恭喜你恢复自由之身啦!实不相瞒,我们谢家三兄弟,个个待字闺中,你有没有兴趣随便挑一个?”
江蓠本来想说“没有兴趣”,但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夫婿总归是要找的,找谁不是找?谢家还是老乡呢。
她七分假三分真地问:“我对你没有兴趣。谢立渊呢,中意沅芷,所以也不行。你大哥谢稽留是什么样的人?可以介绍给我认识吗?”
谢亭山拊掌大笑:“有眼光,有眼光!我大哥没我这么多话,但凡事又比二哥看得开些,就是岁数稍长……比你大个五六岁,也算合适啦。其实我大哥常念叨你们苏家对我谢家有医病之恩,老想着要以身相许哩。”
日知会虽已结束,但会场之中还留着不少人。江蓠也不怕谈话的内容被人听去,回道:“我家是开医馆的,治过的病人数也数不清,难不成每医好一个,就得赔一个女儿出去么?”
谢亭山谄媚地为江蓠扇扇子:“唉,话不要这么说,都是老邻居。肥水不流外人田,嫂子——”
“诶诶!”江蓠夺过谢亭山手中的折扇,在他肩头猛敲了两下,“别乱叫。”
谢亭山吃痛捂着肩头:“没想到你这么凶,难怪会被休啊。”
“你懂什么?”江蓠叹了口气,“人要是喜欢你,你就是母老虎他也依然喜欢。人要是不喜欢你,你把天上的月亮给他摘下来也没用……”
谢亭山:“苏小妹如此感伤,莫不是对前夫还有所眷恋?”
江蓠怅然道:“唉,什么前夫,都说是假的了。假的永远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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