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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方死方生


  ?青木道长知道此事之后大为震怒,但是江蓠觉得,师尊的怒气更像是针对陵越,并没有怪罪自己的意思。不仅如此,师父还渡了不少内力给她,所以江蓠虽然时常还觉得寒冷,但功力实比过去更长进了,不知道算不算是因祸得福。

  青木师尊还对她说,如果觉得玉浮呆不下去了,去别处也好。起初江蓠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呆不下去。纵使流言四起,说她多少狐媚手段都不堪用,陵越还是回到了云汐身边云云,她也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她听说陵越确定跟云汐持剑双修的消息。

  其实江蓠一点也不意外,但好像被掐灭了黑暗中最后一点星火似的,让她生出一点绝望又无可奈何的感觉来。

  她日日要去九渊阁领罚,以现在恢复的程度,从山月居直接御剑到东丘的九渊阁她力不能及,每次都得在中丘歇一歇脚。有时她会在中丘广庭看到陵越搀着云汐慢慢地散步,助她恢复对身体的控制。确实,云汐灵力虽强,身体却弱,复原起来也更困难。

  于是江蓠觉得自己又成了一个旁观者——从小她就有这种游离的感觉——似乎所有的人事都与她无关,连陵越也与她彻底无关了……

  亦或者,从来都不曾“有关”过,只是“情势所需”的“一些手段”,让他们有了短暂的交集。

  她不是没想过鼓起勇气去喊一声“师兄”,但陵越眼中似乎根本看不到她。每当眼前浮现那张对云汐如此温柔、却对自己冷若冰霜的脸,江蓠就在瞬间失掉了所有勇气。

  云汐师姐翩若惊鸿的体态,更让她自惭形秽。

  有时候,江蓠也会忍不住想,陵越师兄跟云汐修炼双剑,是纯粹剑法和道术上的结合,还是……没过多久,她就得到了答案。

  那一日,她在九渊阁忙到半夜方休,由于形困神疲,返程时竟跌落在中丘的半山腰上。虽有树枝作缓冲,没有伤筋断骨,但还是磕破了头皮、划破了衣衫。而当她一瘸一拐地徒步攀上中丘顶部的紫翠广庭时,更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忘记了东西南北。

  那是陵越和云汐……

  至于他们在做什么,反正……不是寻常师兄妹会做的事情。

  广庭之上全无遮挡,陵、云二人也立即发现了生冷的月光下满头黑血的江蓠。她慌乱地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血迹和泪痕,力图维系的最后一点“体面”和“尊严”已荡然无存,磕磕巴巴地向二人解释道:“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这就走……!”

  没等云汐和陵越说话,她就拼尽最后一点气力御剑飞离了中丘。

  因为休息得不够,江蓠没有回山月居,而是落在西丘上。走进空无一人的七层塔楼,在冰冷的塔室里过了一夜。

  更长梦短。

  一整个晚上她都喃喃重复着三个字:“我真蠢……”

  每当江蓠自顾自地发出这种响动时,她一定是想到了什么尴尬到自己都没法接受的事情。好像只要把讥嘲自己的话说出来,心里那些湿哒哒、黏糊糊、仿佛沾了灰的糖浆一样甩脱不掉的东西就可以被释放掉一些,让她不那么煎熬。

  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要求什么,只是觉得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是苦的,胸腔里溢满了酸楚。那种酸麻,可以从心脏的一个收缩直冲到肘心,再从肘心刺到指尖,让人浑身发颤。

  所能做的,就只是:不去想,不去想,不去想……

  从此她宁可在九渊阁通宵,也没敢再半夜去中丘广庭歇息。

  整理书卷的工作对普通人来说不算繁重,但她灵魂与躯体刚刚合一,因此拿起一本书都觉得好似要费去九牛二虎之力。以前她都是一个人在这里晃荡,很少去找陵川。不过现在陵川都会尽量出现在跟她相隔不超过几丈距离的地方——这也是杜蘅要求的,生怕江蓠出什么事。

  每每思及好友和师尊对自己的关照,江蓠又会觉得那些胡思乱想都是自己的矫情,不值一提。

  总之,即使在最脆弱的时候,人也应该找到坚强的理由。

  这天,她在九渊阁的无用轩后堂编排散乱的经卷,陵川一如既往地守在前厅。不料陵越突然到访,她一时慌神,只想赶紧藏起来,左右胡乱一按,不知触到什么机关,她整个人都被提了上去。

  在暗阁中屏着呼吸……陵越和陵川的交谈她能听得一清二楚。

  陵川揶揄道:“陵越师兄现在天天陪着云汐,怎有时间来我这里?”

  陵越:“难得来找你,就不要语中带刺了。”

  陵川:“江蓠神魂与躯体刚刚复归一处,你怎就不能把你对云汐的照顾分她一些?”

  陵越:“她五行俱全,有那样的修为傍身,不会有大碍。”

  陵川叹了口气,道:“从前我不信你对江蓠没有半分感情,如今看来却是真的。若是易地而处,换作杜蘅,别说她潜入凶险难测的夜生渊,就是滑倒在水坑里,我也担心她摔得疼不疼。”

  陵越:“没想到师弟竟如此多情。”

  陵川苦笑道:“我不过是自作多情。”

  陵越:“自作多情也需适可而止,否则就是徒让人生厌而已。”

  徒、徒让人……生厌……而已……

  原来师兄就是这么看待自己的么?江蓠又不争气地流下泪来。其实陵越也确实有恼她的理由,毕竟她毁了他提升修为的好机会——虽然在江蓠看来那种方法实非正道。

  这时眼前一堆破旧的古书突然发出光亮。江蓠才发现,自己应该身处无用轩一层与二层的夹缝之中。此处别有天地,大概就是陵川曾经说过的多重空间交叠的边沿。自己适才情思动心,才触动机关,误入此地。

  江蓠抹抹眼泪,翻开一本又一本发光的古书,原来这些书都与“情”字相关,而自己踏破铁鞋无觅处的莣枝记载也正在眼前,只是得无所用,关于莣枝的事,她已知道得够多了。

  且慢,古书的边缘还有人注了一段小字:

  “庚子年,阆仙派谢净风、垂空岛石清镜同服莣枝,绝七情。定云子争药不得,青木道人从此不收男徒。”

  原来掌门讳莫如深的原因就在于此吗?和光长老谢净风、定云子和青木师尊都跟莣枝的事有关系?

  为何要“同服莣枝”?莫非他们原本是一对?

  那潜入夜生渊的男子,身兼智、灵两世之气,难道就是魂梦从智界穿来,以冀与旧情人重归于好的和光?和光的情人,就是垂空岛岛主石清镜?

  这样说起来的话,和光在来到玉浮之前,确实曾在江东流连,跟扬州案发的时间倒也吻合。

  如果和光就是元凶,他为何要用莣枝害人,那对他究竟有什么好处?

  罢了,罢了,这些想必掌门他们都已知道了,她还费个什么神。

  可是江蓠又隐隐觉得,掌门让她来整理卷宗,是否也是存心安排,让她发现这一切?

  前厅中,陵越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吾立愿在先,百折不可易志。”

  而陵川幽幽慨叹:“像师兄这般固执的人,才能有所成就。只是固执,也会让人失去太多……”

  东流不作西归水,落花辞条羞故林。

  江蓠本来不爱管闲事,但此刻她发现管闲事有一个好处,就是能转移她的注意力。

  她现在正在为一件事做着积极的准备——申请转去昆仑派。

  首先,是因为和光长老完成玉浮这边的授课任务之后,应该就是上昆仑去了。

  江蓠心道:“昆仑山脚的父老乡亲们,总有一天你们要感谢江蓠大仙帮你们盯着夺魂的和光大魔头啊。”

  其次,是因为见识过夜生渊的奇诡莫测之后,她没有理由不相信昆仑派的往复水也是上古神泉。要是往复水真的遍知天下隐秘,那么什么返魂之法、回魂之术,岂不都能直接寻到答案了吗?昆仑守着这样一件大宝贝避居世外,真乃大大的浪费。

  曾在仙箓司时,她就知道昆仑派每年都只开放一个名额,而且似乎从来都没人中选过。眼下没有别的办法,她也只能姑且试一试。

  仔仔细细地交代完生辰八字、五行四相、履历生平,附上一意剑气和一口真气,江蓠带着申请函来到仙箓司。

  遇见陵越的时候,她没敢招呼,甚至没敢抬头看,只是像泥鳅一样在甬道中一偏身钻了过去,径到办事地点,把自己的申请函交给了眼下的负责人云嶂,然后又行色匆匆地离开了。

  陵越不知她为何而来,也并未询问云嶂。

  没过多久,江蓠就收到了回函。本来不抱多大希望,没想到一向清高傲世、少与其他门派来往的昆仑山,居然对她这个小弟子点了头。

  时至立冬,江蓠已经感到寒气表里交侵,苦楚难于人言。想起昆仑山的严寒天气,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但青木师尊却说,昆仑派中都是火命之人,江蓠去了,若能寻一个修为不错的弟子练双剑,反而对缓解她的寒症有些好处。

  得到师尊的支持之后,江蓠再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

  反正其他姐妹都已不在派中,而自己留在玉浮,也不过是受尽所爱之人的冷眼,和沦为无关诸人的笑柄罢了!

  离开前夜,她又来到陵越的居所,但只站在十丈之外。

  那十丈,又成了跨越不了的距离。

  空中很应景地飘起了雪絮,四围静寂无声,陵越门窗紧闭,她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但她只是想在那里站着。

  如今她要时刻运功来压制体内的寒气,因此早就没有余力去控制身上的香味了。所以她知道,陵越知道她站在这里。也想到了,陵越应该不会出来见她。

  不过没关系,她不是来向陵越告别的,她来向曾经的自己告别。

  浑身冻得几无知觉,只是凝固的泪痕之上,一遍遍被温热的泪水浸润。

  从前江蓠是个很懒散的人,重岩说她无欲无求,总是不追不赶,优哉游哉,在快速变化的环境中坚持自己慢悠悠的步调。她自己也这么觉得:吟风弄月度此一生,有何不可?不过现在她知道,重岩说错了,因为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求而不得的痛苦。

  在这个比梦境更漫长的夜晚中,她不止一次想道:“如果师兄出来见我……如果他出来看我一眼,我就不走了……”

  “哪怕他永远都不会喜欢我,我也愿意守在他附近,沉沦这一生……”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反正陵越没有出来。

  在这仿佛永远不会有黎明到来的永夜中,她回想了许多事情……

  从半月丘的初次相识,一直到京城中的洞房花烛夜,分析来、思量去,都觉得这份感情从头至尾尽是她的自娱自乐。没有人能通过她平静的面色了解她心里的翻江倒海,没有人能帮她佐证她那段在暗夜中憧憬着七彩光芒的虚幻记忆,所以到最后,她被黑暗包围了,被虚无吞没了,那段记忆虚假到让她怀疑自己是真的经历过,还是只是做了一场虚无缥缈的春秋大梦?

  一直站到天将晓时,积雪已经没过她的脚踝。举目一眺,连天接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她脚下没有挪过一寸,因为穿着雪白的貂裘,几乎与雪景融为一体。

  连胸口那张被她修复的婚笺,都好像在用刺眼的红色嘲笑她——本以为这个东西能给她带来一点安慰,现在才发现它有多么讽刺。

  失望是因为有了不该有的希冀。

  “爱而不得,或许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只是……也实在令人心碎……

  将来、将来若有人愿以真心付我,我必倾我一切相报。”

  雪中沙沙一响,江蓠已转过身,把婚书向后一抛,任凭它被风雪吹没。然后她御剑起行,头也不回地朝北飞去。

  直到两个月后,陵越在观澜斋与陵川弈棋时,陵川才忍不住说:“陵越,我这里人来人往,不适合弈棋,想要清静,你我何不去朝露亭中?”

  陵越没有抬头,说道:“那里虽然清静,但有不宜相见之人。既然从前曾错给过她希望,如今更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陵川:“怎么,你竟然还不知道么?她两个月前拜入了其他门派,如今已非玉浮弟子,也不会再回那里了。”

  陵越似乎没太放在心上,落了一子。

  陵川:“陵越,你不想知道她去了哪里吗?”

  陵越敲敲棋盘,道:“该你了。”

  陵川无奈,从身后取出个扁扁的木盒:“虽然你不想听,但我也还得忠人之事。她说若她走后的三个月内,你在我面前提起了她,就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可是她没告诉我,如果你没提起,我该拿这个东西怎么办。所以我只好引你说出来什么‘不宜相见之人’……她既已走,你也不需再有顾虑。无论这是什么,都是她的一番心意,就算我求你,把它拿走吧,别烂在我这儿。”

  陵川说得恳切,陵越亦不好推辞,便把木盒收入了袖中。

  待陵越走后,陵川的副手陵眉都忍不住说了一句:“陵越大师兄真是冷心冷情。”

  陵川却别有意味地回道:“冷心冷情吗?从前他在我这里饮酒不过三杯,今天喝了我半壶。”

  陵越猜想盒中物应是那块紫黄晶做成的剑坠,既是江蓠母亲留给她的东西,用来送人自然有其深意,自己不该收下,便带着木盒来到山月居,想把东西弃在这里。

  到了案前才发现,被剪去了流苏的紫黄晶好端端地镇这一张纸,纸上写着一行诗:

  “且留琥珀枕,或有梦来时。”

  那么木盒之中又会是何物呢?

  陵越打开一看,先见到一张字条,上面只有寥寥数语:

  “没找到合适的宝贝与师兄交换,只得物归原主,多谢借用。”

  字条下是扬州城得来的彩头,金厢倒垂莲簪。

  原来无物相赠,只是归还而已。

  盒子甫一打开时还留着一股白花香气,但随着冷风吹过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就像这山月居,朝露亭,不孤山,玉浮山……都再也没有那个味道了。

  雪山映日的白光从窗中透进来,照亮了乌木构成的厅堂。金灿灿的铜鼎香炉周围,盘腿坐着三个老者。

  其中头戴金星冠的开口说道:“怎还不见那孩子上山来?”

  白衣似雪的答道:“她中了寒毒,气弱力微,兼之路途遥远,自然是要耽搁一阵。”

  剩下一个赤发红须的也搭了句话:“说句不好听的,也亏她中了寒毒,咳咳,我们才能……”

  白衣老者:“休提,休提。”

  金冠老者:“吾等因存私心,才引那孩子上山来,实在羞愧,无颜见人。也该学师父,闭关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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