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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京华烟云


  ?玉浮的中丘广庭本是弟子们晨起诵读南华经、日暮习剑以及夜里三五聚众高谈阔论的地方。它方圆百丈,尽以紫翠玉铺成,白天呈青绿色,从空中俯瞰仿佛一潭碧泉,待到黄昏时,又变为紫红色,好像碧潭被某种水藻染红了一般。

  刚来到玉浮山的弟子都会惊叹于这块特殊“地板”变色的奇妙,但看多了便渐觉不稀奇,时间一长,再也不会有人去注意脚下的地板是青是绿,是紫是红了。

  但是现在,它是黑色的。不是因为夜色,而是其上蒸腾着黑色的雾气。

  决明和微明,正在黑雾之中。

  决明:“眼前的障眼法,也撑不了多久了。这底下的地宫之中,真有能使人返魂的法子么?”

  微明:“若是这底下都没有,世间恐怕就再也没有了。”

  决明苦笑道:“呵呵,原以为仙道一成,便可上天入地,无所不至。没想到你我踩在这夜生渊上,也还是觉得它坚如平地。看来真唯有失去灵魂的将死躯体,才能没入其中啊。”

  微明:“将死的凡躯又如何,永生的仙道又如何?你我本该视生为羁旅,视死为归途,但又如何真能做到待生死如一?若能,今时也不必站在此处,望渊而兴叹了。”

  决明:“你真的打算让陵越……二十年前已铸成一错,如何能用一个错去弥补另一个错,那岂不是错上加错?”

  微明的眼色在黑雾氤氲中明明灭灭。她闭上眼睛,长叹一声,道:“旧事所遗之患究竟如何,或许也只得潜下此处,才能证实你我的猜想。若要下潜,也还得以莣枝入药,漂去人的生魂。若要确定下潜的人选,也还需问过他的意愿……”

  决明:“即使今日意决,也难保证他日不会后悔。”

  微明转头看向决明,神色中有几分苦涩的意味:“决明,你是否觉得,我还存着助他提升修为的私心,目的是让他可早日接掌玉浮?”

  决明面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摇摇头道:“你是一派之尊,自有你的考虑。但能问过他的意见,已是不错了。”

  微明:“你我天命将至,总得为这身后事思虑几分。希望你不会怪我。”

  如果江蓠没有看错的话,那么掌门在听说莣枝害人后的表情,还不如在得知安平泰、林夫人的生辰八字时更为震惊。看掌门的样子,就算不是笃信,至少也有七八分认定了元凶吧?

  可是掌门只把陵越留下,让她先退了出去。

  不是赌气地说,这些派中机要,江蓠是真没有兴趣参与。安平泰和林夫人与她非亲非故,云夷师兄也不是她一个人的师兄,关于他们的生死冤屈,她已尽过绵力,余下的若需她帮忙,她义不容辞,但若不许她参与,她也愿安本分。

  眼下陵越选队友修炼双剑的事快要提上议程了,她只想专心练功,缩短跟陵越之间剑术的差距。但是就在她已经几乎脱手不参和失魂一案时,远方的曦月捎来了一个不能不引起人注意的消息:莣枝。

  曦月交游广阔,既是有在留心打听,又是无意中有所耳闻:西域曾有人向中原王朝献上两株异草,花开七瓣,遍体生香,无土而活,无日而华,取名为“忘忧”。名虽相异,而其实恐相同也。该异草最终被皇帝赐给了五子珉王。珉王者,可不就在那不远不近的京城之中吗?

  江蓠揣着这个消息来到陵越的居处,却在门前停步,心下有些惴惴。她不知是否是自己多心了,总觉得陵越近来对她比往常冷淡了些。

  正当江蓠跨步欲行时,陵越自内而出,两人各自沉吟,差点撞个满怀。

  陵越:“师妹,有事找我?”

  江蓠把西域进献莣枝一事详陈了一遍,心想着掌门未许她继续追查,便补充了一句:“我只是传个消息,一切全凭师兄定夺。”

  陵越只是想了想,便问道:“师妹,可想去趟京城?”

  江蓠一听,又是六神无主。每当陵越问她有什么打算、想不想去何地时,她都是一样难以回答。打算就是没有打算,想不想去就全看陵越想不想去,只要陵越点点头,她立刻就御剑跟上,哪管去的是烟花城、帝王城,还是刀山火海、碧落黄泉?在她看来,都是一样的。曦月最想规劝她的就是这一点:不要成为陵越的附庸。可你说江蓠她没有主见吧,她又偏偏听不进人劝。

  江蓠:“沅芷和杜蘅都在京城中,要说想去的话,也确实有一点。不过今年秋天师兄就要开始修炼双剑了,此刻外出,是否会耽误准备的进程?”

  陵越浑似没听见双修一事,只道:“既如此,我先禀告掌门,若她应允,则你便随我去趟京城。”

  自从对于土行之术的领悟愈深,江蓠便觉得气息沉流而源源不绝,竟然一日之内御剑到达京城,也丝毫不觉得滞闷,甚至尚有余力再行个百千里路。

  远远就望见杜蘅和沅芷在城门口候着,江蓠也不嫌累,脚下如飞地奔向二人,见面不说别的,先拿杨金刀的事对沅芷一顿调笑。但沅芷和杜蘅立刻调转话头要取笑江蓠,因怕陵越听见,江蓠慌得只能赶紧捂住她俩的嘴。

  沅芷:“我家的厨子不及百花楼,有人已经在那里开席等你们了,快跟我们走。”

  江蓠:“谁在等?什么百花楼?听着好像青楼啊……”

  杜蘅:“就是因为听着像青楼,那个人才非要去……结果一看,是个酒楼,没有姑娘,你不知道他有多扫兴。”

  京城繁庶自然更胜扬州。

  天街上雕车宝马络绎不绝,御道两旁有人工开凿的沟渠,植于其中的荷花已露尖角,水莲清香一路旖旎。抬头尽是珠帘秀户,丝竹管弦与新声巧笑错杂其间,四海珍奇亦咸列于市。尽管□□已暮,但游人兴味未减。据说许多茶坊酒肆都通晓营业,而出城郊游的仕宦歌姬又往往至夜方归,这俨然已是一座不眠之城。

  三人一路上推推搡搡叽叽喳喳,也没人跟陵越搭话。待到了门面阔大的百花楼,抬头向三楼临街朝市的雅座一瞧,那座中锦衣华服的小竹竿,可不就是重岩么?

  四人落座之后,江蓠发现还有第六副碗筷。此时一个清亮的声音笑咧咧地过来,红衣女子裹着浑身的蔷薇花气挨着江蓠坐下,道:“我刚才去点菜了,黎冻鱼头、排蒸荔枝腰子、葱泼兔、麻腐鸡皮、虚汁垂丝羊头、旋炙猪皮肉、群仙羹、滴酥水晶鲙,都是京城才吃得到的哦~”

  江蓠喜出望外:“明玉!!怎么你和臭虫都在京城?”

  明玉从琉璃浅棱碗中取了一颗金丝堂梅含进嘴里,道:“臭虫是被他老爹安排过来的,我呢,要会一会京城中的书友,顺便……”

  沅芷:“相亲!”

  明玉挑挑眉,道:“相亲也未为不可。”

  江蓠虽然很少过问朝事,但也知道就在两年前,圣上突发奇想,创生了一套道士官阶制度,其中有道阶二十六级,道职八等,道官二十六等,名位、差遣、俸禄一样不差;更在京师设立道学,通过考试者即可除以道职。以重岩的背景与学识,想要在京中谋官,确实不是什么难事。

  “十二个,单单今天,明玉走在路上就被十二个男子询问芳名。”杜蘅用筷子指指东南角落里的一桌公子,“你们看那边那几个,冲我们桌看啊笑啊半天了,一会儿肯定也会过来调戏明玉。”

  重岩大笑:“香包果然能招蜂引蝶!”

  沅芷拍拍桌子问:“明玉,你这是什么勾魂的咒法,也给我施一个呀?”

  杜蘅:“就怕明玉一施法,杨金刀明天就跑来京城了!”

  “哈哈哈,也就沅芷喜欢这些旁门左道。”说着江蓠用肩膀碰了碰明玉,“明玉一心挂念着臭虫,哪有心思想别人啊。”

  明玉嘴上不饶人,反击道:“我可以承认我喜欢臭虫,你敢承认你喜欢谁吗?”

  举杯欲饮的陵越停下动作,问了一句:“哦?江蓠师妹也有意中人吗?”

  江蓠:“没有没有没有,明玉开玩笑的。”

  明玉:“有必要这么怕吗?你这人就是无趣,这一点我同意臭虫。”

  三楼的雅座设在一个露天的阳台上,江蓠等人的座位又恰好在围栏边,把头一偏就能瞧见街景。此时喧天锣鼓声由远及近,吸引了路边人的注意。诸人偏头一望,高头大马上骑坐着一名五官秀美的新郎官,其后跟随的花檐子里想必也藏着一位满面春风的美娇娘。

  江蓠:“这人娶亲好大的仗势,我有十几年没见过娶亲的队伍了,现在的人都爱搞这么大的阵仗吗?”

  沅芷:“唉,本来不想这么快说到正题的。”

  江蓠:“什么正题?”

  沅芷:“就是珉王的事啊。你别看这娶亲的仗势大,其实全是珉王资助的。这个珉王啊,也不知道他是作孽还是做善事,他说他愿意成全那些没钱嫁娶的有情人,只要到了王府,经下人一番筛选,他就出钱给选出来的新人办婚礼。有假的宾客来喜宴,还有免费赠送的聘礼和嫁妆。”

  江蓠:“怎么个筛选法?是怕新人隐瞒家产,来骗聘礼吗?”

  明玉:“谁知道?我在京城住了一月有余,隔三差五就听说王府又办喜宴了。看那打马而过的新郎官,个个容貌英伟,我猜筛选的依据也就是相貌而已。”

  陵越:“世间竟有如此荒唐之事。”

  明玉:“陵越师兄,且莫说荒唐,在我看来,这世间的有情人,有情而不得成眷属,才更荒唐。何况王府宴请的宾客,也都是京中平头百姓。有酒吃,大家高兴,高兴了自然祝福新人,新人也因此受惠,岂不皆大欢喜?这钱用在此处,也算是回馈生民,总强过王爷用那些钱去朝中贿赂官员,结党营私,参与夺位之争吧?”

  重岩:“珉王何曾不欲谋储君之位?只是行差踏错,已失良机而已。也难怪他现在头脑发昏,想出这些歪招来寻开心。”

  杜蘅向江蓠使了个眼色,但江蓠不曾会意,她只得直接说道:“既然珉王有这爱好,我们又想去他府中找件东西,何不利用这个机会呢?”

  沅芷:“没错没错,我们四女两男,刚好凑成三对,扮作新人混进王府,还怕见不到宝贝?新人可在王府留宿两日,礼成翌日还要去给王爷请安奉茶,就是想跟王爷谈谈什么交易,也不是没有可能。”

  重岩:“四女两男,如何凑成三对?莫不是你们四个凑两对,我跟陵越凑一对?我先声明,我不要嫁给他!”

  杜蘅听了差点一口茶喷在重岩脸上:“咳咳,你要嫁给陵越,还得先问问江蓠愿——呜呜呜这包子太烫了,江蓠你干什么……”

  江蓠:“为什么要混入王府?取宝贝么,咱们飞檐走壁,做个夜里的买卖,不就行了?”

  沅芷:“你们听听看这是谁说出来的话!你们评评理到底是谁喜欢旁门左道?!”

  陵越:“偷盗自是下策,不如先试试别的方法。”

  迎亲队伍的锣鼓声已然去远,桌上佳肴也被六人风卷残云似地扫空。

  江蓠:“要谈交易,也得有筹码才行。这位王爷平素喜好什么,可有弱点?”

  明玉:“我打听过,说起来这王爷也真是虚伪。在他娶了如今这位背景雄厚的王妃之前,正妻的位置一直悬空。原因是他不想豢养太多姬妾——你们懂的,装装样子,以示自己不好声色——可是他又实在淫心不死。于是也不知哪个巴结他的谋士出了个刁主意,让他每年在官妓中挑选一名入府侍奉,一年期满之后,便为她赎身,脱去贱籍,再赐予钱财,让她们好生做人去。”

  重岩:“这叫什么淫心不死?一年只一位,很节制啊。珉王真当清心寡欲,乐善好施也。”

  江蓠:“他娶了王妃之后就痛改前行,不再私收官妓?”

  明玉:“时机差不多,但原因就众说纷纭了。比较可信的说法是,从前那些入府的官妓,做满一年之后,都是在王府死缠烂打,宁愿为奴为婢也不愿离去——”

  杜蘅:“我插一句,可能是因为王爷长得好看。”

  明玉:“……可这最后一位呢,背起包袱就走人,没留下只言片语。可王爷偏偏对她牵肠挂肚。朝堂上的争夺失利之后,王爷愈发心灰意冷,悲叹有情人不得成眷属,这才做起月老兼财神来。”

  杜蘅:“你们说最后这个官妓,为什么能走得那么痛快呢?她就不爱王爷么?”

  江蓠:“我倒觉得刚刚相反,是因为爱王爷才失望离去吧。”

  明玉:“同意,女人对男人的感情嘛,总是起于崇拜,加深于同情爱怜,终于失望。”

  重岩:“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沅芷:“据说王爷会问新人几个问题,如果答得好,能解开他心中的困惑,他老人家高兴了,说不定胡乱赏赐,你们的宝贝就到手了。”

  明玉:“总之我可以女扮男装去,保证俏。”

  陵越:“不妥,此事易被识破。何况我们之中有两人混入王府即可,若我和江蓠没能中选,我们再做别的打算。”

  这番话说的意思就是,什么四女两男凑三对,“我和江蓠凑一对”就够了。杜蘅等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陵越这样主动,他们该为江蓠高兴还是担忧。只有重岩骂骂咧咧地咒了一句:“呆瓜如果不是真蠢,那肯定是个坏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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