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心事
三点四十分,俞且欢走到那扇紧闭的门前。
“请进。”
一个低沉磁性的男声响起,低沉的,如同大提琴的琴音。
且欢轻轻推开门。
大床上已经空了,被子被陈阿姨整整齐齐地叠好,玫瑰色的床单没有一丝的褶皱。
一辆泛着金属光泽的轮椅背对着她,坐在轮椅上的身形单薄瘦削,他侧朝着大大的落地窗,膝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书。
且欢禁不住想,如果没有发生那场车祸,眼前这个少年,仍拥有修长的双腿,迎窗而立……那样的画面,应该很令人赏心悦目吧。
命运总是这样,爱捉弄人。且欢的眼睛快速眨了两下,不让自己勾出那些埋藏已久的心事。
“二少你好,我是符先生请来的心理咨询师,我叫俞且欢。”她的声音很冷,或许最清冽的湖水本身就是冷的。
“请坐。”那个好听的声音再次响起。
俞且欢在一张沙发椅上坐下。
她感觉到那双深黑色的眸子在看她,纤长的睫毛微微低垂,一手摩挲着下巴,神情若有所思。他透过窗玻璃,细细的,带着探究的,观察她。
解读她。
且欢熟悉这种眼神,因为她就是习惯性地喜欢用这样的眼神看所有的人。
这或许就是上门做心理咨询和在心理咨询室做心理咨询的区别。
在心理诊所,患者走进来,给了医生充分观察他的时间。整个疗程中,医生自始至终都占据着主导的位置,她可以有选择地和患者保持平等交流的关系。
而在这里,且欢推开门的那一刹那,她把自己完完全全置于他的视线之下,给了他慢条斯理打量她的时间,她处于被动的位置。
那样的眼神,让你忍不住低下头想看看自己身上的扣子有没有扣好,衬衣上是不是有污渍或是一些未抚平的褶皱,但且欢按捺住了这种冲动,她不习惯被动,但是寄人篱下,她没有办法。
屋子里的光线暗暗的,且欢站起来打开了灯。
整个房间顿时亮堂起来。
“二少在看什么书呢?”且欢扯出一个微笑,随口找了一个话题。
轮椅缓缓地朝着她的方向转动。
他长得很好看,他睡着的时候且欢就觉得了。现在他醒着,纤长的睫毛如同翩然的蝴蝶翅膀,一张一合。
如果现在有阳光,阳光也爱栖息在他那漂亮的长睫上。
他身上只有一件黑色的毛衣,更勾勒出他单薄清瘦的身形,他原本应该不是这么瘦的。
符云响眼睫微微抬起,深黑色的眸子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把书本合上递给她,“啊,这个啊,我随便看看,权当消遣罢了。”
他的手纤长又漂亮,没有其余的装饰,没有手表,他应该是个放荡不羁,不受拘束的人……只是,他的作息时间这么规律,又像是个严谨的人。
他时不时会抚摸着自己受伤的右腿,显然是很不习惯残疾的生活,但他坐在轮椅上,又像坐在沙发上那样泰然自若。
且欢蹙着眉想,这个人身上充满了矛盾。
且欢接过他手里的书,封皮写着五个大字——行为分析学。
消遣?
且欢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男人,他的眼神比他的哥哥少了几分掠夺。他的眸子透亮又深邃,那样深的黑色,给人一种纯净的感觉。
他的视线此刻也停留在她的手上,白皙光洁,右手纤细的手腕上戴着一只干净漂亮的银质手表。
“俞小姐懂这个吗?”符云响的眼睛随意地瞟了一眼她手里的书。
且欢得体地微笑着,双手交握放在膝上,“大学的时候学过一点。”庄重的姿态,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面试的时候。
且欢把书本递还给他,符云响接过,修长的手指不断地抚平着封面上的一个折痕。
“俞小姐觉得我需要接受心理咨询吗?”符云响看着她,眸中带着戏谑。
俞且欢微微一笑,身体不再那么拘谨,她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因为符云响终于把主动权交到了她的手上。
“每一个人都需要或多或少的心理咨询,”且欢清了清嗓子,“如果把人的精神状况分成四种颜色,纯白,浅灰,深灰和纯黑,那么你会发现大多数人都处于浅灰的状态,这一类人因为工作或者生活等压力而产生了心理冲突与障碍。而这一类人,也是我们心理咨询师的服务对象。”
“服务?”两个字在他的舌尖滚动,他看着她,眼神多了几分玩味。
“那么,俞小姐应该是属于纯白咯?”符云响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继续问。
纯白?
她吗?
“从进房间到现在,你一直在观察我。不如说一说你观察的结果?”
“今天本来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是不打算开始我们的第一疗程,只想和二少简单地聊聊天,彼此熟悉一下……”且欢看着他,如果不是因为她的银边眼镜遮挡住了她眼眸中一部分的光芒,那样锐利的眼神,是很少有人敢与之对视的,“但如果二少想要早点开始,也没有关系。”
符云响的唇角勾起了一抹笑意。
“我进门的时候,你正对着落地窗坐着,”且欢说:“你看着落地窗里自己的影子,看着窗外人来人往,你很孤独。”
符云响敛去了笑意,沉默地看着她。
“那场车祸让你到现在都无法正常行走,你感到和所有人格格不入,有那么一瞬间,你不知道怎么和曾经的朋友相处,你甚至开始害怕见到他们……所以就算知道我可能是符先生派来监视你的,你也希望我可以陪着你。”
“我希望你陪着我?”他屈了屈手指,略带嘲讽地笑了一下,修长的指节在冰凉的轮椅上敲了敲,“俞小姐看得真透彻。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两个字——藏拙?”
空气突然凝滞。
叮铃铃铃铃铃……
“喂?”符云响接起了电话。
“丽姨叫你下去吃饭。”他拿着话筒,微笑着看着她。
“二少不去?”且欢看着他。
“还不是时候。”薄唇边的笑意深沉而莫测。
走出了符云响的房门,俞且欢差点支撑不住自己。
她怎么会不懂得藏拙,那样深刻的一次教训……且欢的唇边绽开一丝苦笑,只是有些时候,你不展露一点小聪明,你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比如欣赏。
比如信任。
*
“符先生。”且欢一走到餐厅,就迎面遇到了符云程。
符云程只粗略地点了点头当做打过招呼,他才刚刚下班,看上去却仍旧是妥帖体面的,西装领带一丝不苟,只是眉宇间略带了些疲态。
“见过云响了吗?”符云程把公文包交给丽姨。
且欢看了一眼身边的丽姨,才明白他是在和自己讲话,“见过了。”
“他怎么样?”符云程一只手有条不紊地解着领带,解下来之后又随手交给丽姨。
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凌厉的气势,总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敬畏的感觉。
然而畏比敬更多一点。
“不太好,可能会需要长期的治疗。”且欢斟酌着说。
“以后还需要俞小姐多费心了。”符云程解着袖扣,望了一周,才问丽姨,“爷爷呢?”
“老先生在卫生间,先入座吧。”
且欢坐在离主座最远的座位上,安静地等待着那位传说中的老先生。
符齐天,云龙国际的董事长,在他的那个年代,白手起家,目光长远而且雷厉风行。
关于他的励志故事,且欢早有耳闻了。
所以当那个已经高龄72岁,头发花白却仍然精神矍铄的老人迈着稳健的步伐走到主座坐下的时候,且欢终于理解符云程和符云响的那些强迫症是来源何方了,她下意识地多打量了他几眼。
他端端正正地坐着,衣服妥妥帖帖得穿着,绝不会给人一点不整洁的感觉。左边的符云程也是端端正正地坐着,符云程旁边空了两个座位,分别是符云响和符云暖的,右边依次是丽姨,冯叔,陈阿姨还有且欢。
一个个都正襟危坐,连带着且欢的腰杆也不自觉地比平时挺直了几分。
“开饭吧。”真的是声如洪钟。
符齐天看起来身体很好,继承人的问题,应该不急。
且欢拿起筷子的时候,感觉到符齐天看了她一眼,那种威严的眼神,让且欢拿筷子的手都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
用餐过程,只有筷子碰撞银质餐具的响声还有人的吞咽声。
饭毕。
且欢本来想去帮着丽姨洗碗,却被一个声音叫住。
“俞小姐。”一个中气这么足的老人,应该会很长寿吧。
且欢止住脚步,神色些微有些不自然。
“俞小姐,是新来的心理咨询师?”符齐天看着她,眼神依然是带着审视的。
且欢觉得被巡视了这么多遍,她都快习惯这种眼神了,她谨慎地点点头。
“拜托你了。”符齐天看了她一会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给且欢任何反应的时间,就离开了餐厅。
且欢微微一怔。
*
睡觉前,她回想这一天发生的一幕幕。
从写字台右边第二格抽屉里取出她的那本小绿伞笔记本,在“符云响:缺乏安全感”这几个字之后,又补上了“孤独、单纯”这两个形容词。合上本子,静默地坐了会儿,回想起他一遍一遍抚摸书本折痕的样子,于是又重新打开本子,写上了“强迫症”。
想了想又加了一个小括号——一家子强迫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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