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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胡姬胡姬


  不速之客离开后的第三日,养好“伤”的陆幽终于回归内侍省。

  此前,戚云初已经替他打过掩护,因此偶尔有人关心他这几日的去向,陆幽也只说是出城送了一趟秘信。

  回到寒鸦落的日子,仿佛比以前更加平淡。

  兽园风波之后,赵阳显然收敛了许多。他不再一个劲儿地朝宫外跑,但是去弘文馆念书这件苦差事,却还是要求陆幽代劳。

  在弘文馆中,陆幽几乎天天都能看见唐瑞郎。

  读书、解经、作文,一切照旧,只是两人之间再无言语,果真形同陌路。

  不知不觉间,陆幽也一天天地沉默着。

  他原本就不怎么喜欢说话,如今更是一整天都说不出几句完整的语言——一半是因为没什么值得攀谈的对象,另一半则是因为……有太多的话不能说。

  无论是在假扮宣王,还是待在内侍省的时候,他总是安安静静地完成自己的本分,然后找个角落躲藏起来,去看浓密树冠上的那抹蓝天。

  也正是从沉默的这几天开始,一种前所未有的噩梦开始萦绕在陆幽心头。

  他总是梦见自己已经很老很老、满头的白发,连路都走不动,只能靠坐在内侍省花园中的紫兰亭里,听着通明门外传来年轻人隐隐约约的欢声笑语。

  时间,就在这反复的噩梦中缓慢地流逝着。

  春花凋零,夏实膨大,而当晖庆殿里开始张罗着要为赵阳置办寿宴的时候,宫里突然闹出了一件大事。

  上个月天气闷热,惠明帝移驾西海池边的含凉殿居住。这座宫殿不仅临近水岸,又宽敞阴深,日夜有凉风穿殿而过,即便是最热的三伏天气,殿内也是凉爽宜人。

  惠明帝在含凉殿内住了十多日。一夕秋雨忽至,热气消散得无影无踪。含凉殿内顿时变得阴冷潮湿,一觉醒来的惠明帝竟然患上了风寒。

  照理来说,伤寒原本只是小症。几十号医官围着一个皇帝,又岂有看不好的道理?

  可是偏偏事有蹊跷,惠明帝的这场小病,却是越生越大,无论如何金贵高明的药材处方都压不下去。

  正所谓“病急乱投医”,事情诡谲起来,就总会有一些人联想到鬼神作祟。于是太医署的禁咒师开始行动,一面试图以符咒驱邪,另一面也开始在紫宸宫内各处搜寻巫术诅咒的痕迹。

  却没想见,还真的被他们找到了祝诅的祭器与神坛——居然是在东宫。

  事情传到陆幽的耳朵里,很多细节都已经丢失了。总而言之,那些禁咒师们好一通翻找调查,认定下诅咒的人正是太子赵昀唯一宠爱的女人,那个胡姬。

  没有更进一步的审讯或调查,胡姬立刻被押往掖庭宫的诏狱。又过了五六日,皇帝的病情总算是有了一些起色。

  这些事原本与陆幽并没有多大的干系。只是他夜间习武的月影台接近掖庭诏狱,这几天里戍卫来回巡逻,不得不让他比平时更加谨慎小心。

  “你有没有见过那个胡姬?”

  这一夜,做完了日常的练习,鲜少与陆幽闲聊的厉红蕖突然发问。

  “没见过。”陆幽据实摇头,“只是觉得那一定是个美人。”

  “的确非常漂亮。算是你师傅我这辈子见过的第二美的女人。”

  说着,厉红蕖也坐到了陆幽身边,丢过来一个桔子。

  “听说过柔蓝国吗?那是西域的一个小国。里面的人都是金色卷发、绿色眼珠,皮肤白得好像冰雪一样。那个胡姬,就是柔蓝人。”

  “可是柔蓝国早在二十五年前就已经被大宁朝吞并了。”陆幽记得这段历史,“胡姬难道比太子年长?”

  “不,胡姬是在掖庭宫里出生的。当年她的母亲作为俘虏,由节度使进献入宫时就已经身怀六甲。女婴生下之后养在掖庭,自幼跟着宫教博士习艺。她虽然是异族,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惜依旧受到掖庭女官们的排挤……尤其是那个罗昭仪,将她当奴役使唤了好几年。所幸后来东宫挑选宫女,将她选了过去,正好被太子看中……”

  说到这里,厉红蕖又叹了一口气:“不过,如今看起来,倒也不是什么好事。”

  陆幽剥开青色的桔皮,沁人心脾的香气冲进鼻腔,可惜果肉却是酸涩的。

  他想了一想,忽然问道:“她是第二美丽的女人,那最美的是谁?她的母亲?”

  “不,当然是看守这月影台的老太婆啊。”厉红蕖回答得不假思索,甚至还笑了一笑。

  陆幽当然见过那位老尚宫,满头的银发,脸上的皱纹都快要把五官给遮挡住了。连一点年轻时候的影子都看不出,与美丽二字更是不沾边际。

  他只当厉红蕖是在开玩笑,于是也跟着轻笑一声,接着又问:“这胡姬从小生长在掖庭,又是从哪里学的巫术与诅咒?”

  “你说呢?”

  厉红蕖将桔皮一点点地撕开,丢在地上。

  “这宫里头,有得是比巫术更凶险、更有效的害人手段。”

  “……那,胡姬进了这掖庭诏狱之后,又会怎么样?”

  “你又不是没有见过被关进去的女人们。”

  厉红蕖没有说错。刚进宫的那段时间,陆幽也曾经奉命进入过掖庭诏狱里做事,因此大约知道那里的门禁与格局。也听见过那些昏暗牢房中传出来的叹息和啜泣。

  皇宫外头的法度,对女犯尚且留有一丝仁慈。然而一旦进了这掖庭,成为了皇帝身边的女人,却连这最后一丝仁慈都被剥夺了。

  厉红蕖吃完了剩下的几瓣桔子,用桔皮擦拭着剑上的尘土,一下一下,沉默无语。

  擦完了剑,她又取下腰间的酒壶,拧开塞子闷了一大口,又将酒壶破天荒地递给陆幽。

  陆幽怕酒烈误事,因此接过酒壶,小心地尝了一尝。却没料到里头装着的却是清甜米酒,还参杂着一股难以名状的花香。

  就好像他的这位师父,在火红而浓艳的外表之下,仿佛也隐藏着什么柔软朴素的东西。

  这一夜师徒之间的闲聊,并没有在陆幽的心上停留太久。

  他原本以为,这场风波也会像其他许多皇族秘辛那样,褪色成为深宫永巷里众多故事中的一个。

  可是这一次,却有一场看不见的风暴,正在朝着他这边刮来。

  第二天中午弘文馆放了课,晖庆殿那边也没有派人来召,陆幽就留在内侍省长秋监里头做事。

  丽藻堂中有一批宗卷需要分类整理,戚云初就交给陆幽去做,顺便也叫他读读宗卷的内容,了解了解宫里头的各种流程与规矩。

  大约到了申时初刻的点儿上,忽然有嘈杂的声响从外头传来。

  戚云初喜静,平素不许闲人靠近丽藻堂。此刻他虽然去了御书房,但是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回来,到时候必定是两头不快活。

  陆幽皱了皱眉头正准备出去赶人,可刚迈出门槛儿,就看见院门已经被推开了。七八个人挤挤挨挨地走进来,正中间簇拥着的正是戚云初本人。

  这是怎么了?

  陆幽再定睛细看,这才发现戚云初的额角上竟磕破了一道口子,此刻他正一手用帕子按着伤口,殷红的血水已经将帕子染红了不少。

  怎么回事?!

  在这紫宸宫里头,不说别人,就说是惠明帝,恐怕都不敢如此对待堂堂长秋公。

  陆幽心里顿时紧张起来,两三步跑上去迎接。

  倒是戚云初,毕竟是真刀真枪见过沙场的人物。此刻虽然受伤流血,却依旧一脸淡定。

  一群人走到丽藻堂前,他命令随行的宦官们止步,又示意陆幽接过医官手上的药匣子,单独跟着他进入堂内。

  “帮我上药。”

  戚云初脱了染血的外袍丢在地上,只着一件素白中单,仰躺在罗汉榻上。

  陆幽打开药匣仔细查看,接着取出了药酒、镊子与药布等物出来。他先用药酒轻轻冲洗戚云初的伤处,以除去血污,再用药布擦拭伤口,垫上药绵,外侧用药带圈系在头上作为固定。固定妥当之后再收拾器物放到一旁。

  戚云初也不睁开眼睛,低声问道:“猜猜,谁伤的我。”

  陆幽心中算得飞快。

  “按照往日的时辰推算,这个时候您应该跟着皇上在御书房批阅奏折。但如果是皇上下的手,刚才那些宦官恐怕就不会这么忠心耿耿地跟在您的身边。况且,您看上去气定神闲,丝毫没有困扰,说明这个人肯定不是皇上本人,而皇上也不赞成他的这种行为。”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再者,御书房绝非闲杂人等能够随便出入的地方。更何况,以秋公您的身手,若是想要伤到您,除非是您自愿,否则实在很难……所以我猜想那伤了您的人,一定身份尊贵。”

  戚云初依旧闭着眼睛,嘴角却慢慢露出笑意。

  “是太子。”

  他终于揭开谜底:“那个赵昀,居然抓起那方表章经史的宝玺就砸过来。皇上的病才刚好,转眼又要被他给气晕过去,真是冤孽。”

  他嘴上虽然感叹,却又好像在转述一个与自己并无任何关系,甚至很有一些荒诞的笑话。

  太子,原本是向惠明帝求情而来。

  胡姬被打入掖庭狱之后,太子虽然没有受到牵连,却一直思念不止,牵肠挂肚。

  如此硬生生忍耐了几日,他今天终于找上门来,请父皇看在他们鹣鲽情深,放胡姬一码。

  惠明帝当然没有同意,姑且不论他的伤寒初愈,单说他一直看不惯太子专宠于胡姬一人,这事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没有得到父皇的恩允,反而又被催促要另娶太子妃——这双重的失落打击,彻底激发了太子心里那种桀骜的脾气。

  见苦求无果,他竟然提出了一个大胆到几乎于疯狂的要求。

  “他说,自己不要当这个太子了,愿意用将来的皇位,来换取所爱之人此刻的平安。”

  说到这里,戚云初轻声一笑,仿佛说到了故事的最□□。

  “真是又痴又疯又癫狂,不愧是一脉相传。”

  太子的这番丧气话如同火上浇油,完全起到了相反作用。惠明帝勃然大怒,可是火气还没有发泄出来,嘴唇就唰地一下,先变白了。

  作为此时唯一在场的近侍,戚云初自然无法眼看着皇帝气急攻心。可他才说了一句劝解的话,太子突然就黑着脸色,抄起了手边上的宝玺。

  “那个倒霉的女人,已经没有可能再重见天日了。”

  戚云初低着头,仿佛喃喃自语:“一辈子只为自己而活的皇子,怎么可能保护得了别人。”

  陆幽却想起了昨天夜里落在地上的那些桔子皮。零零散散的,好似落花一般。虽然气息清香,包裹着的却是慢慢的酸涩。

  如果让厉红蕖知道了这些事,她一定也会为了胡姬感到伤感罢。

  陆幽刚想到这里,就见听戚云初又轻声慢语:“……胡姬的生母与你师父有恩,她或许会对你说些胡话。至于究竟怎么做,你且自己斟酌……还有,过几日掖庭诏狱要换防,有些宗卷你尽快整理着,我好命杨任布置下去。”

  说完,他就闭目养神,不再搭理陆幽了。

  这天晚上,陆幽将御书房里的事,择重要的说与厉红蕖听。

  向来开朗爽快的厉红蕖竟然破天荒地沉默了许久,然后向陆幽提出了一个问题。

  “如果师父要你帮个忙,你帮不帮?”

  “什么忙?”

  虽然已经猜到了端倪,但陆幽依旧反问。

  厉红蕖果然道:“我要你救胡姬,我们一起,从掖庭诏狱里把她救出去。”

  陆幽沉默了一阵子,竟然平静地点头。

  “师父对徒儿有知遇之恩,徒儿自当为师父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只是掖庭诏狱重地,有禁军把守。就算我们师徒二人联手,要想来去自如依旧不易;更何况还需要带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说实话,人都是先为自己考虑的。那个女人,果真值得师父您去闯这个龙潭虎穴?”

  厉红蕖皱着一双柳眉,明亮的双眸中却并没有任何纠结。

  “有些事你是不知道的。我要救她,是为了还她娘亲一个恩情……当年,我负伤潜入掖庭,正是她的母亲冒着杀头的风险,偷偷留我静养。十年前,她母亲去世之时,也曾请我保护她的安全。我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已经放任她在宫中吃了不少的苦,这一次,又怎么能够再度食言……”

  说到这里,她又看向陆幽。

  “此事与你本没有任何干系,你不必跟着我一起冒险。师父我的债,不用你来背,你还有自己要去做的事。”

  谁知陆幽却主动摇了摇头。

  “我跟着师父您习武这么多年,您从来都没有提起过任何往事。唯有这一次破例,足以见得胡姬母女二人在您心中的地位。如今既然知道掖庭诏狱守备森严,徒儿又怎么放心让您一个人涉险?依我之见,这一趟您可真是缺少不了我的。”

  “哦?”厉红蕖终于听出了一点端倪,“你小子,难道是早就已经想到了什么主意?”

  “主意不敢说有,但是在这掖庭里头,有很多东西您不方便得到,对我而言却易如反掌。您先别急,如此重要的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得做得周全……您说呢?”

  昏暗的月光,斜斜地照在陆幽的侧脸上,朦胧着一层神秘的幽蓝。唯有他那一双秀丽细长的眼眸,亮闪闪得像是在发着光。

  “……”

  厉红蕖深吸了一口气,总算是回过神来:“你可真是长大了。”

  “谁说不是呢。”

  陆幽无声一笑:“又不是什么人都能够和师父您一样,永远青春不老的。”

  如此这般,“劫狱”这件事就被陆幽正式记挂在了心头。

  说句老实话——若是换在过去,这种杀头掉脑袋的事,他是连想都不敢去想的。

  但是今非昔比。此时此刻的他,已经不会再为了死生之事而恐惧动摇。

  至于紧张是肯定会有的,但在心底深处,更多的还是退无可退之后的坦然。

  陆幽的头脑十分清醒——虽然没有挑明,但是他却清楚地知道,厉红蕖和戚云初都希望他做出这样的选择。

  这或许是戚云初布置的一道考验,考验他这些年来学到的身手和胆。又或许是当真需要他这样一号人物,冒着巨大的风险,从一团乱麻似的宗室恩情怨恨里,抽出一根重要的头绪来。

  无论答案是哪一种,陆幽明白自己都必须得手。

  凡事预则立。

  藉着在丽藻堂整理宗卷的便利,他一步一步找出了诏狱当年营造时留下的法式底图,以及狱中巡防守备的地点、狱卒信物乃至于交接口令。

  根据这些宗卷,还有那天戚云初有意无意透露出的一点讯息,陆幽很快就看出了营救胡姬的最佳时机——正是掖庭诏狱换防的那几天。

  至于理由,倒是简单得很。

  掖庭诏狱的狱丞虽是宦官,但狱卒都是从禁军各支卫队里抽调出来的普通男人。这些人身处于掖庭宫禁之中,纵然四周都被高墙环绕,却也难保墙外开花,与宫中的怨女产生私情。而每隔一年进行的换防,同时也是为了避免腐败滋生,导致私下放走或者杀死牢狱中的囚犯。

  不管换防的理由有多么充足,有一处漏洞却也是不容忽视的——换防的头几天,狱卒们彼此之间还不熟悉,只能依靠腰间令牌和换防口令来辨识对方。

  这也就是说,只要取得令牌、狱卒制服与换防口令,就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诏狱之中。

  这天晚上,他将这个主意告诉给厉红蕖,立刻得到了积极的响应。厉红蕖还决定再去准备两张□□,如此一来,就算行事败露,也能叫追兵们无迹可寻。

  陆幽将诏狱的地图偷偷从丽藻堂里拿了出来,师徒二人寻了个隐蔽的地方仔细察看分析,又拿石子儿模拟设防的哨卡与点位。很快就模拟出了突破口与潜入的路线。

  禁中翰林天文院说明夜有雨,于是真正闯关救人的时机,就定在了那个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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