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2.512章 事外小人
次日,直至日上三竿,若萤方才起身。
从洗漱到坐到桌边,她比平时多用了不少时间。
她需要适应身体内外的不适。
这是一种与寻常的体力运动完全不同的体验。谈不上累,却浑身酸痛,仿佛遭车轮碾压过,每一次举手投足,牵动的是全身的每一根骨头、每一条筋脉。
她暗中禁不住叫痛,却也只能极力压抑着。
那种几乎不能自主的痉挛与艰涩,让人不由得怀疑这具身体曾被人暗中偷换过。
这是与往日并无不同的一天。
朴时敏刚刚晨浴罢,正在看着北斗给他身上涂抹止痒消肿的药膏。
主仆两个俱是一肚子的委屈。
一个埋怨另一个粗心大意,害得自己被蚊子叮了一身包,一个极力推脱责任,就差没有剖腹明志了。
“小的记得清清楚楚,掌灯那会儿,就检查过前后的窗子了。纱网的下面全都用石头压住了,别说蚊子,就是一只野猫,也钻不进来……”
“好马还有失前蹄的时候呢,你凭什么敢说这样的大话……”
朴时敏坚持己见,定要他担下所有的责任。
任凭这二人如何推诿辩解,一旁的若萤只管一声不吭。
只有她心里最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昨晚小侯爷潜进来的时候,就已经给自己预备下的去路。那个后窗,就是个防范薄弱的所在。
窗后就是安平府的人暂住的院子,也只有从那里出入,才不会引起前院王世子的注意。
算来,也是她疏忽大意了,在他走后,没有起来检查门户,结果竟连累了最无辜的朴时敏。
简单用过早饭后,景医女背着药箱过来给她检查伤势。
因见她身上多处伤痕开裂,便有些不快。
“昨晚你这是跟鬼打架了么?”
此言一出,几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
虽然保得住面上的平静,但在暗里,若萤却吃惊不小:“许是蚊子太多,不知不觉多翻了几次身。”
这解释似乎颇为合理,景医女只得重新给清创敷药。
若萤暗中拍了拍胸口。
就昨晚那种情形,伤口裂开了很正常。她怕的是旧伤之外添瘀伤。
因此,她无数次地阻止了那个人妄图星火燎原般的啃噬。
也正因如此,那个人的反应格外强烈,甚至于罔顾了她的哀求与逃避。
“四郎没什么事吧?”
边上的福橘关切地询问道,“四郎今天起得太晚,世子不放心,着人来问了两次呢。”
“无恙。”若萤专注地看着景医女上药,“有劳世子挂怀。时敏说的对,卫所这边却是比别处都热,想睡个安稳觉并不容易。”
福橘满面歉意:“世子说了,让四郎再稍稍忍耐两天,就可以家去了。世子还说,城里的特产不少,四郎空了,不妨出去逛逛,买点称意的带回家。”
若萤点头称是:“以往这些事,都由腊月一力打点。要买什么东西、要送给什么人,各人什么脾气、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不消叮嘱,他都能给办得利利索索、漂漂亮亮。现下你要我出去逛街,我竟有些无所适从呢……不论是酷暑还是严寒,光是想想外头的那大太阳、大风雪,就不由得叫人打怵,更不必说在其中奔波往返了……”
福橘见她神情惨淡,不禁心下恻然,赶忙宽慰道:“一早,前面就给腊月做了复诊。说是一日好过一日,四郎且放宽心。”
若萤默默点头。
经历了昨夜的不堪,她愈发珍惜身边的这几个忠心不二的奴仆。
毫无疑问,不管是腊月、还是红蓝,抑或是高玉兰或袁氏兄妹,但凡有一人在侧,定不会给别人以可乘之机。
安全防范这根弦,真的是时刻不能松懈。
稍后,她去看望腊月。
才刚出了大门,迎面看到东方和朱诚领着几个护卫,簇拥着王世子大步流星走来。
若萤避无可避,侧身拱手肃立。
莫名地,她不敢与对方对视,尽管心下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儿。
朱昭葵戛然止步,顺口叫了声“若萤”。
他一早就跟着卫所的士兵参加了训练。滚打摸爬外加长跑射箭,此刻的他,从头到脚就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但是精气神却如朝阳一般热烈,尤其是那双眼睛,似乎较以往更加明亮,以至于让她觉得十分刺眼。
她既没有抬头,有些话,他便只好转而交代给福橘。
她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他们的问答,全都围绕着她展开。关于她的饮食起居,都是些极琐碎的事情。
她像个孩子一般给惦记着、关心着、照料着,这或许是他表达喜爱的一种方式,却令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孩子么……
要真是个孩子,倒好了呢。
现在的他,大概做梦都不会想到,就是这个孩子,昨晚背着所有的人,做下了绝对能让所有人都不敢置信的苟且之事。
无关乎爱,不涉及情,那仅仅只是一场交易,是她以自己作为筹码、为自己可能会身败名裂的将来换得的一线生机。
如果可以,她病员靠自己的努力去拯救自身,而不是为了一己之私、赔上别人的人生。
尤其是他。
因为她对他的付出,实在无以为报。
现在的她,似乎已经没有了能够报答他的资本。
因为有了小侯爷在前,她的心、已做不到纯粹。
这种事,不是寻常的皮肉伤害,一旦结痂脱落,一切都会恢复如初。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姑不论是非,姑不论是谁,凡以小侯爷那样的方式强行进入到她的生命中的人,都将会成为她毕生的刻骨铭心。
那是她这一世的第一个男人。就如同人生中的无数第一次那样,第一次,总是意味深远:第一次遇险,第一次被欺负,第一次看到彩虹,第一次走夜路……
她对他,再多不情愿,终究还是恨不起来。
归根到底,是她错在先,不该欲擒故纵,给以希望和**;是她、打一开始就居心不良、别有所图。
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只是……
遗憾不是没有。
倘若当时,对方能够粗暴一些,或许能够减轻她的负罪感。可是那个人太温柔了,尽管知道她是在利用他,却还是毫不吝啬地将所有的温柔都给予了她。
那些浓情蜜意,那些软语温言,确实、消减了她本能的恐惧和力不能禁的辛苦。
那一刻,她相信他的爱是真心的。
那一刻她在想,就算做不到全身心的回应,却也没有道理还诸伤害……
“若萤?四郎?”
冷不丁放大的一张脸,把她吓了一大跳。
太糟糕了!
刚刚她是出神了,是么?他说什么了?
“脸色怎这么难看?”
说话当中,他的手已经贴上她的面庞。
掌心下的人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他的眉,跟着蹙起。
这个季节为何会打哆嗦?
今天的她,委实有些反常,像是丢了魂魄,整个人都有点恹恹不振。
“怎么回事?”
扫向福橘的眼神,瞬间结上霜花。
福橘从容地给出了解释:“四郎刚才敷过药。昨晚屋子里进了蚊子,一宿没有睡好,身上的伤口裂开了不少。”
“是这样么?”
他目光犹存怀疑,一度地让她怀疑莫非他已经瞧出了什么端倪?
而他的这种表现无疑也证明了她的失态。
那些已成为过往的人和事,竟然左右了她的言行。
亡羊补牢,犹未为晚。
若萤再次折腰,为的是证实福橘所言非虚。
他的神色随即缓和下来:“天热,不要到处跑,小心中暑。需要什么,列个单子,交给底下的人去办便是了。”
若萤答应着,多一句也不敢说,因为就在刚刚、眼角所及,发现了一个突然多出来的人。
西侧的夹道口,小侯爷正直勾勾地望着这边。
就像是开错了时节的藤花,今天的他,看上去格外地明艳。丁香色的长袍外,拖曳着水红色的轻罗半袖,下摆绣着青萝蔓蔓,风过时,宛若流云游丝、流光溢彩。
而这份光华,却不及他形容的十分之一。
难得的,他将头发整整齐齐地挽了起来,用一只小小白玉冠约束着,别着一根白玉簪。就好像要去赶赴重要的宴席一般。
郑重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扭。
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有种异样,叫做心照不宣;
有种默契,叫做个怀鬼胎;
有种执着,叫做寸步不让。
天气依然很热,但那两个人的眼神更热。
而处在这两股热流的冲激之下的若萤,却愈发觉得手足冰冷。
这种心神颤栗呼吸紧迫的感觉,一直持续到进了腊月的房间里。
正如福橘所说的那样,腊月的气色明显好过昨日。
因为有老金陪着解闷,早间的时候,他居然吃完了一大碗粥。
若萤进来的时候,他还想挣扎起来见礼,却给轻轻按住了。
“你好了,四爷就安心了……”
“能为四爷驱使,是小的造化,证明小的不是个废物。四爷不要为此感到可惜,小的这些年跟着你,衣食无忧,走哪儿都给人当人看,小的知足得很。能为四爷挡枪挨刀,往后小的才有底气跟人炫耀……”
“性命差点都没了,还有什么好得意的……”
说话间,坐在床边的杌子上,拾起炕边的破蒲扇,轻轻扇着风。
因见跟前没人,腊月悄悄问:“听说,四爷不打算留下金叔?”
“他说了什么了?”
“听意思,如果四爷这边不肯松口,他就去求三娘。锦绣不许他再回晴雨轩,在外面也没给他置办田产,这意思还不明白么?就是赖定咱们了。”
说到这儿,他如释重负地吁口气:“小的之前还在担心呢,怕他把蜉蝣书坊的事儿抖出来。这么一来,打死他都不敢透露一个字儿了。容小的多句嘴,四爷还是收了他吧。”
“说说你的意见。”若萤从谏如流道。
“小的想过了,他的用处还是不少的。首先说年纪,不算很老,腿脚都还灵便,能扛能提。心眼儿又活泛,人情世故无有不通,察言观色的本事也不是年轻人轻易能学得到的。他这次来,自带着身契和饭钱。咱们就等于是一文钱没花,白得了个使唤的。这种事儿说出去谁信?该当老天爷要给咱省下这笔花销……”
“你看着办吧。”
若萤的答复出人意料地干脆。
腊月不由得愣住了。
但是,转瞬间,他便心潮澎湃、红了眼圈:“四爷……”
把这么重大的事情都交给他处理,这份信任谁敢说不深切?试问,他又有什么理由不为这个人肝脑涂地、粉身碎骨?
“是。小的明白了。待家去后,小的请示了三娘之后,再做定夺吧。除了人品、行事,有时候,合不合眼缘也很重要……四爷,怎么了?”
若萤仔细地端详着他,感慨万千:“这次回去后,跟你们三娘三老爷说说,给你娶个媳妇儿吧。这年纪,差不多了。糙好先留下根香火。”
腊月给噎了一下,紧跟着,从脸到脖子烧红成一片,声音几不可闻:“四爷真是的……这事儿还早呢……”
刚说到这里,忽听外头传来老金的声音,说是四老爷三爷过来了。
“请四叔三哥屋里坐。”
若萤缓缓起身。
锦绣推开门,领着外头的人一径到了跟前。
经过两日的休整,四老爷钟德略总算是从失魂落魄中走了出来。
福橘掇过一个方凳,柔声请坐。
老四头也不敢抬地连连作揖,惶恐不已:“若萤也坐,自家人,不用那么客气……”
看到若萤坐下,老四方才落稳屁股,转头询问腊月的伤情,其实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刚刚门口的那位,一口一个四老爷四老爷的叫着,不知是怎么回事?”
在济南开店也有一段时间了,济南城有名的人物,他多少都听说了一些,而老金,第一面他就觉得有点眼熟。仔细想了想才记起来,敢情之前经过晴雨轩的时候,见到过这个人。
他觉得很纳闷,晴雨轩的老gui头,怎么会出现在卫所里?而且,还担负起了照料腊月的责任?
谁都知道,腊月乃是四郎最为倚重的人。若非出于高度信任,怎可能让一个不相干的人接近毫无反抗之力的腊月?
“四叔有所不知,”这种事,从来都无需若萤开口,腊月自然知道该如何应对,“那是我们四爷新近收的下人,本性黄,单字一个金,寻常大家都称呼他一声‘金叔’。因年纪大了,原来的主人使不上,给打发了出来。四爷可怜他无依无靠,便留在了身边。往后,就是咱们钟家的人了。”
老四连声道好,啧啧道:“到底是四郎,心地善良。四叔这次能死里逃生,也是多亏了你……”
若萤微笑道:“是四叔吉人天相,侄儿甚至连四叔的面都没见着。哪里敢居功!”
老四连连摇头:“四叔已经听谢大人讲过了。要不是若萤搬来救兵,四叔早就曝尸荒野了。都是四郎的面子,要不是冲着你,君大当家知道在下是谁?”
说到这儿,他央求若萤,希望能将他的感谢转达给君四。
“他就住在卫所里,四叔这两天没看到他么?”
老四赧颜道:“荃哥儿求见过一次,没见着。他身边的人看护得很紧。想想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比起我们这种,他那样的富豪自然应该倍加小心。”
话虽如此,心里却透亮,这并不是君大当家谨慎,而是因为他自己根本不够资格受到那个人的接待。
就好比说眼前的这个女孩子,谁不知道那是王世子的身边人?可是,眼下却在四郎的眼前脚后伺候着。
而作为四郎的四叔,他却连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这便是差距、是等级,摸不着却实实横亘在人与人之间。
“四叔的心意,若萤一定带到。”若萤含笑道,“对他而言,这次的事儿,大概只是个顺水的人情,四叔大可不必过于不安。”
重提旧事,老四仿佛瞬间老了十几岁。山中的磨难其实并未持续很久,但他却觉得有如过了数年。
“……就好像井底的□□,当真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接下来要被如何处分,没有人跟我说话,他们也不许我说话。给关在一个山洞里,四下没有一个人,白天还好些,到了晚间,连个灯也不给点,伸手不见五指,老鼠吱吱乱叫……
关了两天,就拉我去干活儿、打石头。监工的就在身后看着,谁说话、谁干得不起劲儿,二话不说,上来就是一鞭子……吃的那能叫饭?馒头里全都是麸子皮,粗得咽不下去,就饭的就一碗菜汤,里面有几个油花都能数得清……”
后面的话,已哽咽不能语。
屋子里只能听到钟若荃的低低劝慰。
“幸好、幸好,”暂时止住悲伤的老四,冷不丁发了句感慨,“幸好当时没有留下大胖,不然,损失可就大了……”
若萤听得真切,心里咯噔就是一下子。
大胖?
汪大胖?
怎么忽然间扯上那个混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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