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6.396章 貌合神离
老四把目光投向若萤,一时间有几分踌躇。
倒是钟若荃因为一向和三房亲近,并没有这些顾虑。他悄悄地问若萤:“街面上的传闻,四郎也听到了吧?不说他们纳闷,三哥也老早想问你了:到底你是‘四郎’,还是‘四娘’?三哥真心觉得,以往十几年好像白活了似的……”
他上下端详着若萤,眉头紧锁。
能够说出这些话来,他觉得心里亮堂了很多。
他跟三娘那边的孩子相处得都算很不错。若苏那么老实的一个人,唯独能够跟他有说有笑,真心实意地当他是个值得信任和依靠的兄长。
若萌就更不用说了,把他既当哥哥、又当老师。每次若萤给布置了算术题,有做不出来的时候,第一时间就会想到他。
这也是他不多的骄傲之一。认字勉强,但是却在算术上很有天分。也正因为这一专长,才使得他能够有机会频频出入三房,并且赢得了一向挑剔的三娘的喜欢和认可。
萧哥儿自小就跟他亲,因为所有钟家的儿郎中,只有他有耐心、有爱心陪伴若萧。
小孩子都是念情的,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小孩子往往看得很透。
三房里,就连三老爷都喜欢他,喜欢他的和气热情,往往街面上见了,不等他这个小辈儿开口,三老爷先就跟他打招呼了。
三娘虽然跟他娘关系不怎么样,但是对待他这个侄子,却真的是没的说的。起码在钟若荃的感觉中,三娘是真心把他当作儿子来对待的。他到三房去,三娘当他是个客,家里有好吃好喝的,都会指使香蒲姨娘端出来招待他。
但是,如果他言行上有差池,三娘也会毫不客气地当场予以纠正。
他当然明白,这是对他好,可不会跟他娘似的,以为那是嫉妒或者是鸡蛋里面挑骨头。
三娘那个人对谁都很不错,大方有礼。凡是人家出口相求,再难自己也要想方设法去帮助对方。
三娘就是那种能够豁出自己的口粮去接济别人、而自己却躲起来吃糠咽菜的人。
在钟若荃看来,三娘这样的做法很了不起,但是,他娘却总说三娘虚伪。
钟若荃对此很不服气。他不止一次地回想曾经的那场洪水,种种假设、种种遗憾。
三娘做的对不对,经由那场洪水就能看得出来。假如当时爹娘能够大方一点,跟着三娘去做,相信洪水过后,四房也能够活得县衙的表彰,而母亲也同样能够跟三娘那样,获得一个“义妇”的美誉。
从来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用捐出去的那点东西换一个美名远扬,还不够划算?
明明是娘后悔了、嫉妒了,才会非议三娘。真要是理直气壮的,为什么不敢当众说三娘的不是?
分明送上门的机会却不懂得抓住,这便是差距。
这个差距,让当初穷得叮当响的三房,在短短的三四年里,迅速成为地方上的名流。看看三房的几个孩子,哪个不是光彩夺目?而这些东西,是花钱都很难买到的。
再看四房,除了有钱、店子多,还有什么?他所结交的朋友们,往往在听说了他的姓氏后,第一句话就问他“和拼命四郎”什么关系?
很多人对他笑不是因为他钟若荃如何如何了不得,而是因为他是“拼命四郎的堂哥”。
他甚至毫不怀疑,假如他敢说跟“拼命四郎”毫无关系的话,那么,对方定会显露出失望的神情来。
这便是差距。
差距就是当他爹为了能来府城开店而四方奔走焦头烂额的时候,三房的四郎却俨然已成为此间的主人。
四郎已经成为环绕这座城的风云,纷纷扰扰的传闻至今仍让他这个做兄长的震惊而激动。
曾经看似寻常的四郎忽然变得如云如雾不分明,看似如木雕井水般的四郎是在何时变成了烈日狂飙的?
原本的笼中鸟竟然是一只苍鹰孤鸿么?
曾经的陌生莫非正是彼此的差距?
差距太大以至于他根本就不能看清对方的形容?
曾经的孤独不是因为乖僻,而是源于云泥之别无法相容。
而这里才是属于四郎的广阔世界。
安平侯府、鲁王府,知府门第、卫指挥使家,光是这些名字就足以让人紧张得身心发颤了,而四郎却能够如履平地、从容去来。
这便是差距。
一切的看不透、想不通、心怀疑惑,或许正是他们这些凡人无法涉足这个世界的根由。
而四郎便是能够打开这扇大门的钥匙。
所以,四郎的话绝对不能忽视。
“你说什么,三哥都信……”
唯恐不能取信于若萤,钟若荃再次着重了语气。
若萤笑而不答,却把目光聚焦在老四身上。
老四一下子就结巴起来,感觉像是给看穿了心思似的:“那个……若萤,叔跟你说,先前你们家翻修房子那事儿,可真跟四叔没关系……”
若萤点头道:“四叔放心,这事儿不是早就了了吗?既是无头案子,现在我也好好的,说明一切自有老天保佑。就有小人背后使坏,也是不怕的。这事儿四叔往后不要再提了。”
老四连声道好,赶忙岔开了话题。
他看着身边的钟若英,和颜悦色道:“这么久不见,大英有没有要跟四……四郎说的?”
尽管这声“四郎”很不习惯,但为了能尽快随俗从流,他觉得自己得尽快熟悉这个称呼。
钟若英一直在旁倾听着,状甚随和。
但若萤却感受真切,他的那颗心思一直没有停止运转。
心思那么活,面上却丝毫不显,不可否认,钟家的大爷是个人物。
对于老四的善意建议,钟若英表现的貌似乖顺实则很不以为然。
“恭喜四郎。”
他的话里殊无感情。
但是那一声“四郎”却唤得相当自然。
当所有人都在质疑若萤的身份性别时,他却偏偏不把此当回事,这能说明什么?
要么,是他早已把握住了她的意图动向;要么,她在他心里无所谓男女,纯粹就只是一个仇敌的身份。
若萤暗中冷笑,同样面色平静。
“同喜、同喜。”
她的荣耀即钟氏的荣耀,谁能否定这一点?
连声道喜的,还有座中的贵宾们。
酒酣面热之际,有人发起倡议,一力撺掇徐会长认下四郎为义子。
这一提议即刻得到了众人的热烈响应。
也不知道是过度震惊,还是陷入对此事的可行性的酌量中,徐梦熊手擎酒杯,有好一会儿工夫,不言不语不眨眼,仿佛入定了一般。
想出这点子的人未必别有居心,而这个点子也未尝不是个好点子,只是——
这一刻,若萤不胜唏嘘,也从未有一刻、能像眼下这般,芥蒂如此之深。
假如她是个如假包换的儿子,认几个有头有脸有权有势的干爹干娘算什么?凭着她的真才实学,这会儿怕早就一鸣惊人、平步青云了。
如果她是个儿子,拳脚还可以更放开些、步子还能迈得更大、更快些,交游也能更广泛些。
合欢镇算什么?昌阳城如走泥丸,山东道如履平地,新明朝一朝美名扬……
可惜,假设就是假设,想象很丰满,而现实往往很骨感。
不是儿子的她却要让所有人都深信不疑她是个儿子,光是这一步、就已经耗费了她数年的时间与心力。
要说没有遗憾,是假的。无动于衷的表面下,她也是会嫉妒的。
但是,人不能靠着假设过日子。
她神色不动,暗中留意着徐梦熊的动静。
或许,感到遗憾的不仅仅只有她一个吧?此时此刻,徐梦熊会作何感想呢?
他的那个反应,既不是惊、也不是忧,而是混在了多种心情的难以言说的尴尬。
其实,他对她也是心存疑惑的吧?毕竟,光凭着她的这幅形容,并不足以确定她的真实性别。
世人经常会犯下“疑人盗斧”的错误,从事谨慎、精于盘算的徐会长料也不会例外。
徐梦熊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心下有些混乱。
从很早以前,他就听说过一些传闻,关于四郎是男是女的讨论。
起初,更多的以为那就是小孩子的游戏,但是随着情势的发展,他发现问题似乎变得有些含混不清了。
他已渐渐不能肯定究竟是传言有误、还是他疑心生出了暗鬼。
他越来越介意四郎的事,却越来越不敢轻言这个孩子。
这孩子的周身笼罩着一层剥不开的厚茧,自认为一眼能够看到底的三房,似乎也变得玄奥起来。
要他认四郎为义子并不难,但前提必须得让他明白一点:四郎究竟是男、是女?
如果认她是个男子,然则那一纸婚书又算个什么东西?难不成是叶氏对徐家撒了谎?
但倘若不是叶氏故意隐瞒,然则安平侯也好、王世子也好,乃至于鲁王府良医所的人也好,凭什么要共同撒下这弥天大谎?
这根本就说不通嘛!
听说当初被从火场中抢救出来的时候,四郎根本就跟个死人一样。在那种毫无知觉、毫无防范的情况下,还有谁、比医生们更了解病人的呢?
答案似乎已经出来了。
他无法质疑安平府抑或是世子府,那么,唯一值得怀疑的就只有叶氏了。
细想来,叶氏撒谎也是可以理解的。在连失二子后,任哪个当娘的都会四面楚歌。因为落下心疾,怕这唯一的儿子再遭不测,故而才会遵照古旧的习俗,从小将其当成女孩儿来养活。
为了能让孩子平安长大,为娘的担下了所有的罪与罚,对所有的亲朋隐瞒下了真相。
这一说法倒也合情合理,只是……
只是他心里很不舒服。说来说去,徐家倒像是个傻子一般,被长时间地蒙在鼓里。关于这一点,不知道叶氏会作何解释呢?
徐梦熊撩起眼皮。
他自幼行商,几十年来,经历了不知多少风浪、见过了不知多少人,自认仅凭着一个细小的动作或表情,就能窥知对方的心思。但这份自信却在四郎这里碰了壁。
他看不懂这孩子。
开始是不以为意、不当回事儿,现在是想要看清却怎么也看不清楚了。
一方面,他想用成人的思想去忖度对方,一方面却又无法忽视对方还是个孩子的事实。
是的,即使是天才,那毕竟还只是个孩子。一个孩子,纵使能够熟读天文地理、胸罗万象,但有些知识,仅靠寻章摘句还是远远不够的。
若是没有相应的历练,一切的见解就只能浮于表面。而这个缺陷,往往隐藏在微小的言谈举止间,有心人只要稍加留意,便能捕捉得到。
这些貌似坚如盔甲的完美之下,是一触即碎的心虚与怯懦。
孩子也好,成人也好,都或多或少具有着这种通病,常常或高明、或拙笨地被其主人小心地维护着。
对有心人而言,只要能揪住这点缺陷,便有了制约对方的有力武器。
或役人,或役于人,人生在世,往往逃不出这二种宿命。
但四郎的宿命是什么呢?
说实话,他当真不知道。认识这孩子不是一天两天了,但他却不敢说自己懂得这孩子。
四郎说过的话,而今回想起来,竟似大有玄机。
而这些原本有章可循的疑点,却被他一再忽视了……忽视了……
或许,不是他粗心,实在是四郎的那张脸,太容易麻痹人心了……
或许不是四郎的错,从疑心初生的那一刻起,其实,他就已经棋输一着了……
输给一个稚龄小儿?
不,要这么想的话,他会很不甘心的……
堂堂的齐鲁商会的会长,竟然会被妇孺玩弄于股掌之中?
他有这么愚昧无能么?
“各位的盛情好意,晚辈感激不尽。只是兹事体大,还须禀明了家父母才好定夺。”
若萤的凝重神情瞬时让现场的气氛冷却了几分。
别人倒还好说,老四在听了若萤的这句话后,直觉得一大群鸭子从心里飞走,留下一片空荡荡。
他一按桌子,作势就要出声。
但是还没等他心里的那根草摇动起来,就被一道深冷的目光从根上削断了。
“四叔莫不是也觉得侄儿的话在理?”
原本是如风拂过一般的一句话,却愣是吹得老四头皮发麻。
四下里目光炯炯如刀光剑影,看得老四脊背生凉。
是了,今天这个场合,哪里有他说话的份儿?徐会长要收作义子的又不是他的儿子,他跟着忙活什么呢?
就算他答应了,有用么?他又不能代表三哥三嫂。
四郎也是的,明明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到底在犹豫些什么呢?顺水推舟、见风使舵,一口应承下来就好了。别说徐会长了,今天在座的这些人,不管哪一个、只要开了这个口,想都不用想,直接答应下来就好了!
反正又不是自己哭着喊着求来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至于告爹娘、摆排场,那些事就等过后料理就是了……
这孩子,真不知到底是聪明还是笨!
换作荃哥儿遇上这种好事儿,若胆敢推三阻四假模假式的,信不信他真能一个大嘴巴子抽过去!
送上门的机会都不要,这种孩子岂不是白养活了?!
钟若荃担忧地看了看他爹,再看向身为宴会主角的若萤。
他的目光里,满含着遗憾和不忿。
徐梦熊似乎听到了这对父子的叹息声。
爷儿俩都赶不上四郎一个人的心大,这就是他所能看到的事实。
他再次端详着近前的钟四郎,不禁面露微笑。
他当然不会相信,四郎会意识不到,结交到一个有钱有势的义父的好处。
而且,他也并不认为,四郎的婉拒是出于对那一纸婚书的顾忌。
据说,这孩子当初并不愿意跟徐家结亲。在当时的那种情况下,那一纸婚书其实是可以作废的,然而却没有。
也是这孩子的意思,为徐老太君好,就这么着吧。
只是不要张扬出去,以免让三房落一个趋炎附势的恶名、令徐家的遭人诟病耻笑。
理由似乎很充分合理,也很体谅人。
但在今天看来,就是因为太完美了,反而就有了几分阴谋的味道。
这也许并非是叶氏的意思。
据说,为娘的叶氏对四郎一向言听计从;据说在三房,四郎才是真正的当家人;据说四郎脸一沉,三房一家子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
一个能够挣钱养家的,不论年纪大小,都是值得尊敬的、不容忽视的存在。
一个孩子缘何能够结交那么多的达官贵人,这本身就很值得学习、借鉴。
要想弄清楚这一切,必须得弄清楚四郎的所思所想。
比方说眼下,不知道他正在盘算些什么?是否他的内心跟他的神情一样平和?
从很小的时候起,祖父和老师们就给他指明了处事修为的终极目标: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他一直铭记着,几十年来,不可谓不小心、不努力。他也见过不少的个中高手,但没有一个人、能够在那么小的年纪、将这一教训运用得那么天衣无缝。
只有四郎,记忆中表情似乎都没有几个的四郎。
有即无、生即死、好即坏,同理,貌似无害的四郎其实危险至极。听其言、观其行,目前为止,似乎并不含什么危险,但是俗话说的好:物极必反。
过于良好的状况,往往预示着不好的发展。
四郎再能,毕竟年纪还太小,而天下那么大,他怎能够事无巨细全都打算得到?
万一失之毫厘,那就有可能谬以千里。
冲着徐家和三房的密切关系,一旦四郎出现危机,势必会殃及到徐家。
为此,他不能不提高警惕、多方设想,把所有可能发生、或者正在悄然发生的意外,尽可能地排除掉。
他不介意四郎利用他或者是徐家,但前提必须要保证徐家的名誉与前途不受到威胁。
作为一个老江湖,绝对不可以被一个黄口小儿牵着鼻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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