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1.371章 闲庭偶遇
朱昭葵忽然住了脚。
若萤先是一愣,旋即领会到了他的刹那的紧张感的缘由。
凡人都有三急,饮食五谷杂粮的王世子自然也不会例外。
“那个,四郎……”
他言下颇有些踌躇,似乎有些不放心丢下她,但又不便捎上她一起,去那跟风雅丝毫沾不上边的“五谷轮回之所”。
若萤笑了笑,躬身相送:“世子请随意。”
他点点头,四处张望了一眼,神色略显急切,最终落目在那两名小内侍上。
“照看好四郎,不许偷懒。”
小内侍赶忙答应着,他也没当回事,俯身叮嘱若萤道:“你且等我片刻,小心不要走远。这里你不熟悉,莫要迷了路。”
“是。”
若萤起身之际,却见那一抹妃红已经没入了一侧的太湖石后。
倒是落后的东方十五,忽然扭过头来,有意无意地深瞩了她一眼。
不是担心,但也看不出不耐。总而言之,东方这一眼,太复杂、太深奥。
到底有什么、欲说还休?
是了,这一眼,倒像是有些按捺不住的意思。
东方究竟想跟她说什么呢?
上次的香囊一事,应该算是告一段落了吧?听说,东方已经放弃那个香囊了,而且,福橘也已经重新给他做了一个。
为什么他会潜到合欢镇?为什么会将香囊并一些钱“遗落”在她家的草垛里呢?为什么就能算计得分毫不差,恰恰好给她睡得比狗早、起得比鸡早的爹给拾着呢?
小侯爷频频出入世子府,好几次故意将那个宝蓝香囊拴在手指上打吊吊儿,像是逗猫耍耗子似的,东方明明看见了,为什么不做任何的反应呢?
这个人,除了武功超群外,莫不是做戏的水平也非同凡响?
还是说,也同她一样,自觉地假装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真是奇怪了。
东方以前几乎是不用正眼看她的,这次是怎么了?就算意犹未尽,也应该是朱诚吧?可他却跟着王世子跑得飞快,那种忧国忧民啰里啰唆的习性,忽然一下子就不见了。
也许,她应该跟了去?
这么做,好像不大妥当。因为看王世子的表情,并没有半分期待之意。
别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的。这男女一同入厕,想想就怪荒唐的。
若萤笑了笑,决定放弃这些不着边际的猜测。
风过疏竹,飒飒清冽,凡衬得她像一根木头橛子似的。
有些呆傻。
她沿着脚下的青石板路,往前走了几步。驻足回头,只见那两名小内侍也跟了上来,与她始终保持着四五步远的距离。
见她望过来,那两个人赶忙恭谨地垂下肩。
若萤便想起了王世子方才的交待,只让她“不要走远”,却没有说不许她走动。
他既放心将她交给两个稚气未脱的内侍,想必这里也并非什么龙潭虎穴。
然则,她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若萤徐步走出竹林小径,只见眼前一片浓翠苍碧。
澄湖半亩、青荷田田。波光粼粼,水中五彩锦鲤攒沫逐影,宛若流动在蓝天白云之间。
九曲石桥宛转其中,如白龙出没。柱头的莲苞刻镂精细,栩栩如生。
若萤一时看得出了神,心里油然联想起诸多的咏莲、咏水的佳作。
什么“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什么“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不过,这般脱俗美景,还须有情有心之人垂青,方才能称得上唯美。
空谷中的幽兰,若不能见幸于佳人、高士,终究不过就是一丛野草;
渭滨垂钓的子牙,南阳草庐的孔明,卧槽苦待的千里马,自然都是有本事的,但若是缺少了那一次良机,然则又怎能够青史留名?
机会向来青睐有心之人……
美景当前,应该歌咏赞叹,怎又想到这些利害得失上来了呢?当真是本性难改啊……
这要是说出来,只怕又该有人说她大煞风景了……
若萤自嘲地一笑,拾起目光。
前方出现了一座小桥的凉亭,四面垂着暮色纱幔。
若萤由此推断,这里当有人盘桓,所以才会以纱帘遮挡蚊虫。
一般的大老爷们,应该不屑如此金贵小心,只有爱美成性的女人们,才会有这份细致。
她不禁有些迟疑,到底要不要止步回头。
四下里静阒无声。
节令尚早,鸣蝉尚未攀枝,而风又极其温和。
若萤不免就生出几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孤独感。
她已然猜到这里是哪里了:森严的门禁,大气端庄的屋舍,都是传闻中的世子府所不不具备的气象。
世子府原本就在鲁王宫内。才刚王世子领她走的那些路,分明就是绝无人迹的经行。
也就是王世子,换成别人,怕根本不会选择走这些道路吧。兜兜转转,最终都是在自家的庭院中。
却把她差点绕晕。
也许,这只是意外。王世子的耐心等不到赶回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
这种事儿不比吃饭喝水,早一时、晚一时,都好说。
若萤望着眼前的一只红蜻蜓发呆。
她在揣测,那座小亭会不会是王府的女人们休憩的地方?若是贸贸然闯过去,宵小倒不一定,但是难保不会给人当成登徒子。
虽然,她只是个虚有其表的假小子。
也许,没那么糟……
这么大点的孩子,能干什么呢?
说起来,她可是兴趣浓浓呢。能够和亲王的后宫们聊天吃茶,这种机会,大概只在梦里才会有吧?
这种经历,定会给世人艳羡和崇拜的,也足堪成为一辈子的荣耀……
若萤终于拨开了曲桥尽头的大片荷叶。
没有想象中的“美人深颦眉,不知心恨谁”,也不见什么美食香茗,平坦的空场上,一位中年文士正在翩翩起舞。
十分悠闲的模样:白袜白裤儿白中单,浅口单鞋。头戴网巾,发挽金簪。身形颀长,清癯而无嶙峋之感。
实在称得上是仪表堂堂、不怒自威。
看见若萤出现,他无动于衷,只斜斜地扫了她一眼,依旧慢吞吞地打他的拳。
旁边的几名内侍也丝毫没有受惊的反应,但却不约而同地上上下下打量她。
若萤袖手而立,静静观望。
她并不认得这名文士,但却觉得这套拳法很有些面熟。
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之前她曾在一本古籍上见过这套养生拳的记载。
王世子的藏书相当丰富。蝠园有一间屋子专门收藏书籍,十几个香檀木大书架,密密排满,少说也有几千本。
听说这些藏书,王世子基本上都翻阅过。
听说,王府里的藏书更多,多半都认得王世子。
当别人都在感叹王世子勤奋博学的时候,若萤却只感到了深深的嫉妒。
不但是生活上富足,心灵上也是如此的圆满。不用费心为稻粱谋,也无需为俗务袭扰,上有天子兄弟亲王爹打点长治久安的生活,下有如云仆从鞠躬尽瘁——
这人的命,不要太好!
若萤超前走了几步,与那中年文士并排站立。
蛰居日久,她知道,她确实需要一些锻炼了。
激烈的运动如射箭、长跑,医生们并不允许,但像这种纯养生的项目,应该是相宜的。
不知不觉中,时间流转飞快。
若萤跟着收势住,长吁了一口气,发现鼻尖上渗出了密密一层汗珠,身子内外热腾腾的,有几分酸疼,但更多的却是神清气爽。
而这点运动量,要搁在以前,她定是不屑一顾的。随便射上几十来只箭,脸不红、心不跳,大气不喘。
难怪总以“雍容端庄”来形容那些养尊处优的人,不是他们行动迟缓,事实上,缺乏活力的他们确实没有那么多的力气上蹿下跳、跋山涉水。
但她不同。她的人生距离这一天还很遥远。
况且,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个道理是任何时候都不该忘记的。
近旁的两名内侍见状趋上前来,手中俱捧着一个朱漆托盘,盘子里叠放着一条绢白的大手巾。
那名文士取了手巾在手,略擦了擦脸和手,便丢回到盘子里。
若萤也有样学样地,拿起面前的手巾,打开来,感觉中间还是温热的,用来擦拭汗水实在是再舒服不过了。
放回手巾的时候,她习惯性地道了声“多谢”。
那名内侍小小地吃了一惊,旋即红着脸躬身退开。
若萤看得分明,他嘴角上扬,似乎有些开心。
她从来都知道,虽然只是本分、是理所应当,虽然不起眼、习以为常,但这与应得的尊重并不相悖。
在家的时候,娘就成天耳提面命,说什么“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又说什么“礼多人不厌”。
当真是这个理儿。有些感激尽管不一定发自肺腑,但是很多时候,都会起到“无心插柳柳成荫”的美好效果。
蝠园里的人也是这样的,她们照料她,虽是职责所在,但是往往她的一声感谢,却能让她们红了脸、笑了眼、走路都有劲儿。
人活着,图个什么呢?不就是需要和被需要、承认与被承认吗?
此时,那名文士已经步上了凉亭,回头招呼若萤道:“请。”
甚至连一根手指都没有动,仅仅只是口头上的一声,却尽含不容置疑的威严。
若萤朝他揖了一下,拾步登阶。
凉亭里收拾得很是赏心悦目,磁墩上搭着锦绣垫子,石桌上铺着丝绒罩子。
见二人坐定,一旁的内侍殷勤奉茶,又有一人揭开剔红八仙图葵瓣式盒,内里装着几样精致的小点心,光是闻着那味道、看那做工,不由人不食指大动。
“要尝尝不?”
文士啜了一口茶,放下,问对面的若萤。
若萤点点头。
看她吃了两块点心后,那文士的表情不知怎地,就变得十分欢喜了。
“你倒是个实诚的。”他意有所指,“不像有些人,光嘴上说的好听,其实畏首又畏尾,自己饥饥、渴不渴、喜欢不喜欢都不敢做主。哼,真是虚伪得可以……”
若萤看了他一眼,面上没什么反应,心里却在想,到底他指的是谁呢?谁有资格受到他的邀请、跟他一起饮食呢?
如果是家人亲戚,如果就请吃的这些东西,人家自然是不会太欢喜的。都是非富即贵的出身,谁家没有这些?谁还差了口吃的不成!
要指的是官吏们……
尊卑有分、贵贱有别,怎么能够轻松打成一片?况素日里彼此并无往来,相互都不了解,世人眼中的亲王,是何等的凛然不可直视,惧怕尚且来不及呢,又哪里有多余心情考虑吃喝?
所以说,这位的指责似乎有些偏颇。
“如何?”
看着若萤吃完第三块,他眉宇之间的爱意更浓了。
传说中,这个人只醉心于修仙练道、不问世事,在若萤的想象中,这应该是个性情清冷的,不想,其人竟然如此和气。
这倒有点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很好吃,香而不腻,润而不粘。油糖的比例把握得甚好!”若萤很中肯的评价道,“做这糕点的人,一定是用了心在里头。”
那文士磕巴了下眼睛,有几分意外,但随即便大笑起来。
周围的内侍们也笑了。
“真是个好孩子。”那文士夸赞了一句,转头吩咐内侍们,“这话,记得告诉做点心的。另外再赏他一贯钱,让他下次还用心做。”
“是。”
应诺整齐划一,显见训练有素。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别说是孩子家,就是很多的大人,又有几个能够想到这些事的深处去?一块糖糕下去,连自己的爹娘老子都能忘记,世人就是如此浅薄……”
“倒不是他们浅薄,是大叔你有一颗忧国忧民的心。”若萤不慌不忙地纠正道,“有道是‘一样米养百样人,百朵桃花一树生’,道不同,不与谋就是了。若事事操心,岂非自讨苦吃?”
那文士却是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了:“你觉得本——我不够豁达?”
居然说他不豁达?他成天看黄老、修禅境,还不够超然吗?
人夸懂事,老实收下就是了,居然帮那些短见没出息的说话,这孩子倒真是有些奇怪!
听他说话,倒像是个跳出三界、不在五行里的明白人,才多大的孩子,哪里就有这样的境界?肯定都是纸上谈兵!
是了,据说这是个嗜书成痴的。即使是卧床期间,每天都要人读书讲经。
据说,安平府的那小子给这桩差事逼得都不大敢往世子府跑了。
仪宾那个人,温水似的,没气没恼没点男人血性,叫人看着就恨不能踹上两脚。可是,在说起这孩子的时候,却眉飞色舞地就跟穷汉拾了个毛驴似的。
据说,他们还在蝠园里搞宴乐。李训导、仪宾和王世子的合奏,他都不曾亲耳聆听过,倒被这孩子优先享受到了。
想想怪嫉妒的。
也难怪世子妃一千一万个不痛快,所谓琴瑟和谐、鸾凤和鸣不是应该是夫妻间的趣事儿吗?怎么反倒发生在了一个平民身上?
但不管怎么说,都只能证明一件事:这孩子是个不寻常的。
同龄人,谁不喜欢到处疯跑寻些乐子?这个倒好,闲来就喜欢博览书传、藉採奇异,这是要把自己变成书蠹吗?
喜欢读书,无非就是想要仕进,想要升官发财。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
只不过,别人要是这么着,未免会让他打心底有些瞧不起,可是眼前这个,其言语行为,却叫人无法心生鄙薄。
他更加好奇的是,到底这孩子能够走多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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