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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5.355章 有匪君子


  按理说,“老鸦山”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山中有山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早在先帝嘉祥初年,就已经有小股的山匪借助后有深山、前有大海作为掩护,在那一带流窜作案。

  几十年间,山下的地方官换了不止十个八个,大小规模的剿匪行动也进行了不止十次八次,结果又如何呢?

  还不都是不了了之了?

  说白了,这种事儿就像是割韭菜,割了一茬儿还有一茬儿,终究是断不了根的。

  对于大多数为官者为言,为官一任,所求的不过就是个太平。

  只要山贼别作大业,地方官自然也懒得兴师动众地深入虎穴去。剿得完剿不完还在其次,万一有漏网之鱼、亡命之徒伺机报复,那可就大大地不合算了。

  算起来,有这种心态的又岂止是为官为吏的?寻常百姓,还不是普遍抱有这种息事宁人的想法?

  老鸦山的山贼固然是危险的,但只要防范得当,就能够避免受其祸害。那些不幸遭其荼毒的,大概也跟时运不济有关系吧。

  听说老鸦山的山贼最喜欢拦路打劫富商大户。为富多不仁,遭劫也是报应。

  这是一部分百姓的心声。

  三年吃不饱,一顿吃三年,倒省得小打小闹、祸乱平民了。

  这是部分地方官的盘算。

  “我们还巴不得他们惹是生非呢,闹腾得越厉害,就越有正当理由跟他们大干一架了……”李祥廷摩拳擦掌,一脸的跃跃欲试,“艾清,这里没旁人,你跟我透个风。你觉得卫所那边几时会有所行动?”

  剿匪跟收拾街头小混混不同,后者只能证明他孔武有力,但前者却能一洗他多年以来备受儒生们讥嘲的耻辱。

  上个月被劫的车队,是朝中某位大人的亲戚。也许正是因为中间有这层关系,所以,这桩原本算不上稀奇的小案子才会给搬到朝会上去。

  很显然,有人想要利用这个案子对陈指挥使发难。

  登州卫究竟会不会去剿匪?陈艾清不知道,但他相信,这件事并不简单。

  这不是卫所作为不作为的问题,而是父亲与政敌之间的一次较量。

  所以,对于李祥廷的询问,他无法给出建设性的意见。

  他不由地朝着一方看过去。

  他渐渐发现,有所不决的时候,四郎的那张脸似乎有着神奇的安神定心的作用。

  循着他的关注,满桌子的人全都瞅向若萤。

  李祥廷说的对,今天在座的,都是自己人,能说的、不能说的,都可以畅所欲言。

  知道她的,信她;不知道她的,也信她。

  从这个角度似乎可以证明,迄今以来,她做人还算成功。

  若萤放下杯子,舌尖微微扫过沾染了西瓜汁的唇角。

  伴随着她的这个下意识的小动作,座中数人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异样。

  朴时敏是最不善于掩饰的,那双干净如冰泉的眸子瞬时就蒙上了水烟,朦胧得如春睡乍起、春心萌动。

  单看他这个表情,若萤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这个人就像是个孩子,心小、眼窄、所求微渺,一块糖果便能给人诓走。

  而她,就是那块甜蜜的糖果。

  静言则偏转了头。

  这是他掩饰羞涩与尴尬的标志性动作。

  若萤觉得很有些对不住他。其实,他并不是个喜欢沾惹俗事的人,却要为她一次次地打掩护,不但自己假装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还要防范着别人发现她的这一秘密。

  默默的守护,无声的付出,往往会给粗心的当事人忽略掉。

  她却不敢将这一切视为他的习惯。

  她始终牢记着这样的一句话:出来混,终究是要还的。

  倘若那天到了,不管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那都是她理当承担的后果。希望到那时,她能心安,他也能心平气和。

  而李祥廷几个则显然被她蒙骗了,看她的眼神,分明就是兄弟间的赤诚坦率。

  除了陈艾清眼中还有些许的挑衅。

  若萤既了解他的脾气,也就懒得计较这些。

  她闲闲地问对方:“假如说,我们两个是对头,我说艾清你为官不力,连门前的野狗都赶不走,艾清你会怎么做呢?”

  这问题听似简单,但仔细咂摸,似乎又很有含意。

  假如门前有条狗……

  一般情况下,赶走不就是了?

  可是,这真的是准确答案吗?

  一时间,房间里一片岑寂。

  都已不是无忧无虑的孩童了,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各人心中俱翻腾着充满诡谲气息的狂风阴云。

  这哪里是举手之劳就能解决的问题?

  这哪里是人与野狗的矛盾冲突?

  这是敌我双方的是非之争、正邪之战。

  那条野狗,只是个引子,而卫所一方的态度与决定,方是决定这场不见硝烟的纷争的关键。

  否认山贼的存在,无疑是愚蠢的。但若是起兵前去围剿,无疑就等于跟敌方承认了自己的失职。

  如若对敌方的挑战置之不理,则又会因为倨傲而激怒对方,从而进一步加深双方间的矛盾。

  如此,进亦难、退亦难,却实在是有些棘手。

  “要不说,这帮书生就没一个好东西……”

  李祥廷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说的倒是好听,读圣人书、拯时济民,其实呢?净学了一肚子的阴谋诡计、尔虞我诈。就会纸上谈兵,就知道窝里斗,真叫去开疆辟土、征服四夷,一个二个底全都成了软脚虾、蜡枪头!

  听到他的嘀咕,众人不约而同地扫了他一眼,有句话憋在心里,愣是没敢说出来。

  不知道这帮“东西”里面,是否包括李知府和李训导?

  “高手过招,势均力敌的话,掌握住一个‘粘’字诀,就对了。”

  把握住了这点,尽管赢不了对方,但也至少不会让自己陷于被动或者是下风。

  若萤短促地笑了一下:“寻常百姓都知道,什么情况下该打太平拳,何况是庙堂之上的智者?”

  你看我不顺眼,我对你有意见,这份不满总不会一直克制下去。

  对于高高在上的圣君而言,其实是乐见臣下团结一致又相互制约、抗衡的。

  通俗一点讲:如若世间没了恶人,还要捕快做什么?

  臣下不能无事可做,但也不能逼得太紧。

  而作为人臣,也须得掌握好一个“度”,即不能表现得太团结,落一个结党营私的嫌疑;

  也不能斯文扫地,如流氓地痞一般当众撕破脸。

  不管怎么吵、怎么闹,一个基本原则不能变,那就是:奉君安邦。

  若是忘记了为官的本分,一味地竞争高下,定要拼个你死我活,这样不顾大局的人,早晚都要遭到抛弃。

  既要勇于担当,又能从容化解疑难,这才是真正的人才。

  要说山贼路霸,哪朝没有、何地不见?哪里就值得大惊小怪了?

  要真像某些朝臣所说的那样,老鸦山的山贼竟成了一方势力,然则,“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又岂是后继的陈指挥使一个人的过失?

  以往的十几二十年,辖内的官吏莫不是在养虎为患?

  还是说,根本就是“官匪勾结”?

  要这么着,这事儿可真不小呢。不知道参予弹劾的那些人,是否敢打这个包票,保证地方官与匪类确实不清不白?

  或者,是不是应该将致仕的、升迁的、曾经担任过地方官员的那帮人,全都拘起来讯问清楚?

  “这个……恐怕他们不敢吧……”

  座中诸人彼此交换了个眼神,心下俱有些惊悸。

  更多的则是豁然开朗。

  原来,话还可以这么说!

  原来,事情还可以变成这个趋势!

  虽然不清楚权力之争究竟有多激烈,但是四郎的这些假设,却又实在是无法否定的存在。

  表里如一呢?

  君子坦荡荡呢?

  世事之变幻无常、人心之隐秘复杂,原来如此……

  这些原本想都想不到的事情,为什么到了四郎这里,就能变得如此一目了然呢?

  要按照四郎的分析,这世上还有什么解不开的疑难呢?

  不过,换个角度想的话,连个孩子都能想到的卑劣,难道装了一肚子墨汁的老江湖们竟然想不到?

  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本事,难道不全都是他们所擅长的?

  “他们怎么敢!”李祥廷笑了,心下微微有点失望。

  要真赶四郎说的,卫所大概是不会跟山贼干仗了。他想要的一战成名、扬名立万,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不敢就对了。”若萤淡然道。

  如此,山贼的数量、实力、危害性,就由不得政敌说了算了。

  接下来,卫所该作何合理合情、有理有据的反击呢?

  人性本善。若能安居乐业,谁会想去做歹徒?三餐不继、朝不保夕,日日如惊弓之鸟,这种生活岂是人所向往的?

  凡事有因才有果。山贼之所以会成为匪类,原因众多。姑不论年轻冲动、一时鬼迷心窍的那种,余下的,多属被逼无奈:

  或遭不测、家破人亡,无亲可投、无依无靠,万般无奈之下,只好选择落草为寇;

  或与人构怨、遭人陷害却衔冤难报,一怒之下、愤世嫉俗、铤而走险,步入歧途;

  或原属贱籍,不甘受虐、逃离家主,为世所不容,不得不匿于山林、苟且偷生;

  ……

  有道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凡是这方土地上的生民,都有生存的权利。

  禽兽尚且有掠食、抢地盘的本能,何况是人?

  “听说,老鸦山的山贼一向行踪隐秘,轻易地不会主动去攻击过路者?”

  别人都不看,若萤单只看着李、陈二人。

  官宦家的子弟,多多少少都能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隐情。这些消息,弥足珍贵,可助她窥探时局、把握准风向。

  李祥廷挑眉道:“要真是三天两头窜出来犯案的,还能活到今天?”

  若萤点点头。

  她相信,类似的话,为知府的李箴不会没说过。

  她又看了看陈艾清。

  避不过去的陈艾清丢过来一记冷冷的不屑:“杀鸡焉用牛刀……”

  这是陈指挥使的态度。

  自古正邪不两立,谁要灭了谁,都不可能。很多时候的太平无事,不过是彼此达成了一种平衡而已。

  卫所本职为何?屯田、养兵而已。

  只要辖内大致祥和,就没有必要为一层渣滓,搅浑一池子的清水。

  自古只闻“时穷节乃见,危难知英雄”,可没听说这两句话可以倒过来说。

  “照我说,老鸦山的那帮人,也不是笨蛋……”

  若萤若有所思。

  长久地存在且又能与地方官相安无事,这能证明什么?

  证明老鸦山的山贼并不是一帮草包、一盘散沙。

  起码,对于“自己想要什么”这一点,是十分明确的。

  既低调,却又威名在外,这本身就需要具备一定的策略方能做得到。

  他们追求的不是一粥一饭,而是一个能够长久保持稳定的生存环境。

  从来“无恒产者无恒心”,若真是一个有组织、有纪律的团伙,然则,地方官乃至朝廷,还真不能放松警惕。

  不抢平民、不惊寻常,而是专门打劫大富大贵,固然是出于所获丰厚的考虑,但从某种角度来说,这种行为,无形之中也为他们赢得了一个“义气”的名号。

  圣人有训,做人要遵循最起码的“五常”之道。

  老鸦山的那帮人,就有再多的不是,若能不失一个“义”字,则就能够获得世人的谅解。

  不知道这个结果究竟是出于无意、还是有意?

  迄今为止,关于老鸦山的山贼究竟人数几何、藏于何处,官方并未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她不是没有留意过相关的消息,但不论是从坊间的传说,还是世子府上才得见的《朝报》上,通没有找到一则详细的介绍。

  这不免令人忐忑,但与此同时,对陈指挥使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个好机会呢?

  “世上有伪君子,也有真小人。依我之见,为什么别人的车队不抢,偏偏只瞅上了他家的亲戚?世人最常犯的一个错误是: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或许山贼之中恰好就有自家的仇人呢?这个事儿,谁也不好说对不对?……”

  慢吞吞地说完这句话,若萤挟起一根脆白的蒲菜,细细地品尝着。

  ps:名词解释

  1、太平拳:在旁趁机打几下冷拳,因不易为人发觉,故称“太平拳”。

  2、五常之道:指的是“仁、义、礼、智、信”,“五常”是做人的起码道德准则。

  3、莫知苗之硕:出自《大学》:故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天下鲜矣。故谚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此谓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

  4、蒲菜:北园蒲菜是明代非常有名的地方特产。每年的5~7月是产蒲菜的时令。

  蒲菜,俗称草芽,又名深蒲、蒲荔久、蒲笋、蒲芽、蒲白。生长于沼泽地,花形似蜡烛。

  《西游记》称它叫蒲根菜,在古书上则称之为蒲、深蒲或蒲蒻。

  国人食用蒲菜始于两周,《诗经》有“其嫩为何维笋及蒲”的诗句。

  南齐诗人谢眺《咏蒲》诗:“离离水上蒲,结水散为珠,初萌实雕俎,暮蕊杂椒深”。

  贾思勰所著的《齐民要术》,在谈到山东民间烹饪技艺时就有以下文字:“捶牛羊骨令碎,熟煮,取汁,掠去浮沫,停之使清。”这就是后人所说的“清汤”和“奶汤”的前身。

  蒲菜味甘性凉,主治五脏心下邪气、口中烂臭、小便短少赤黄、乳痈、便秘,胃脘灼痛等症。久食轻身耐老、固齿明目聪耳;生吃止消渴、补中气、和血脉。

  6、朝报:唐代中央政府条布于宫门外的朝政公报,是最早出现的一种古代报纸形式,内容完全是宫廷新闻。

  后唐和宋代,这种朝政简报才被通称为“朝报”。

  宋代商铺出售的朝报主要以市民为读者对象。为防止擅自增加不应抄传的内容,特别制定及各地级官员充当承发朝报保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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