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5.正名
“陛下天快亮时才离开憩霞殿!”
在若干目击者的传播下,这则消息如同顺风的火星,所到之处瞬间燎起揣测和好奇的烈焰。等到当□□议结束前后,它已成为宫中大小人物最为关切的私下谈资。
西北之事圆满结束,按说,民众期盼已久的大婚已经可以提上日程了,然而,直到流言转淡,礼部都没有传出什么动静。
另一边,罪臣乔天宇的处置迟迟没有结果。
乔天宇任佐相四年有余,推行利国利民的良政不计其数,其人如砚,行止端方,言可载物,素来是百官之楷模,国家之栋梁,只可惜一念之错,误入歧途,担大逆不道之罪,声名尽毁,不得善果。
但他毕竟是当今王上唯一的兄长,别说此前兄友弟恭,单是良臣如此,纵然罪证确凿,终究让人怀疑朝廷识人之能,若判以谋逆大罪,与国君之威信亦有损伤。
有人据此提议将其功过相抵,定一个行事不力、为叛军所挟的罪名便罢。
但这个提议毕竟隐瞒了部分事实,至少主张按律判刑的官员驳斥的理由便有“不足以儆天下之效尤”这一条。
由于国君迟迟没有定夺,两拨人吵得乌烟瘴气,此时提议功过相抵的那拨人里又生出新的观点,说乔天宇虽有罪在先,但却死于力战乌迟军之后,叛军因此尽灭、乌迟元气大伤都是事实……
“王兄未必死于乌迟军之手。”
正在腌制酱菜的身影一个挺直,险些撞翻案板上的锅碗瓢盆。
挺括的黛蓝锦袍因为倚在半敞的门板上浮起不少褶子,它的主人浑不在意,以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凝重神情望着门外薄薄的积雪,凉飕飕的小风卷得灶间的旺火一阵翻滚。
“盔甲上的硫磺粉末就是最大的疑点,何况,他还留下了别的东西。”
唯一的听者早在先前便放慢了手中动作,进度十分可怜,而今沉默半晌,脑中消化一番后,彻底放下了剥剩的蒜头:“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他既然存了死志,如今身败名裂,让人无可利用,正……如他所愿。”
背靠门扇的少年闻言偏过头,呵出一道长长的白气,在短短时日内一下子深沉了许多的双眸映出火光。
“我要为他正名!”
“那他所做的,就白费了。”乔羽飞窝在梅花凳上,喉头一哽,费了好大力气才说出完整的话来,语调未变,眼眶却已红了。
黛蓝色的织金衣摆出现在视野中,她抬眸,四目相对,少年半蹲在她面前,眼中分明写满了坚定。
“我虽能力不足,但也无需王兄为我牺牲至此。往后日子还长,我不能总想着依赖他人。”
一瞬间,乔羽飞有些恍惚,眼前的面孔,熟悉而又陌生。仿佛在变故之后、心伤初癒的短暂过程中,那个青涩迷茫的少年已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知晓肩头重担、沉默担起并阔步前行的耀眼青年。如此步伐坚定而沉稳的王者,自然不会缺少被他魅力俘获而一心追随的臣民。
再这样下去,会成为拖后腿的那个人啊。
心中不知为何闪过这个念头,乔羽飞拍拍脸颊,把未成形的眼泪全都逼了回去:“好!那就不遂他的意,为他正名,争取把他再气活一遍!”
这个回答令少年露出了久违的浅笑,随后,像是蹲得脚麻了一样,他顺手拖过另一只凳子坐在了灶前,敛起笑容,一语不发地盯着眼前的碗碟。
左边碟中是剥好的蒜瓣,预备用糖和醋腌的,右边瓷碗里是整头的蒜,已经所剩不多。
在憩霞殿的厨房里,或许他这是第一次见到未做处理的大蒜吧。如此才能解释他为何会拣了一头放在掌中把玩,毫无意义地搓来搓去。
乔羽飞强迫自己平静思绪,重新埋头干活。
在等待心伤自行愈合的日子里,她同时逐渐领会着自己身处此间的意义。不仅是制造硫磺弹、改造盔甲,兴我甲兵,不仅是推行活字印刷、横向排版,造福学术,也不仅是教授羽毛球鼓励女子走出闺阁,启发心智……这些被无数穿越者所重复过的努力每一桩都很有意义,和缩在这灶间教一国之君如何剥蒜一样重要,值得她为其付出心力。
可……难道是她估计错误?对方并没有想学的意思,蒜瓣或白或紫的外皮从掌中簌簌落下,却没有一粒是像她一样仔细剥好、放入碟中的。
就在她满心疑惑忍不住想要询问的时候,对方一边无意识地进行手中的小动作,一边开了口,火光映在年轻的面容上,仿佛自然生成的红晕。
“虽然才说了那些事,现在并不是说这些话的最佳时机,不……简直就是最不应该的时候,但我还是想……你我二人,同样能力不足,不如,一起……即便已经被你拒绝了两次,这个念头依然没有消失过……当然,前提是你肯答应……”
乔羽飞目瞪口呆,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少年的语速越来越快,落在脚边的蒜皮也越发细碎,被风卷入灶下,化作火光星星点点:“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类似的话我再不会提起,若你不愿,当日的话仍作数,我、我可以对你死心……”
少年抬起头,声音既轻且柔,带着七分郑重,三分小心:“所以……那么,你的回答是……”
争执了大半个月之后,关于叛贼乔天宇的定罪,又出现了颠覆性的转折。
他生前最后几个月的往来信件不知被何人暗中呈到了光昭殿,其中不乏朝野内外大小官员与他暗中勾结的罪证,但怪就怪在其中数封竟是几位州郡驻将应允与叛军里应外合共同歼灭乌迟军的回信。
这几人俱是本次封赏过的功臣,余下三人尚且留在王都,当即被招进宫中详询。询问的结果相差不多,都是他们私下先收到了靖王招降的亲笔书信,他们或无视或坚拒后,对方居然暗中送来了乌迟军的兵力配备和行军路线等重要情报,最要紧的,是告知了叛军与乌迟军内讧的时机,建议州兵、郡兵早做准备。
当时战局复杂,他们并不敢轻信,回信中只是含糊应付,但多少据此做了防备,直到战事完结、乌迟大败、叛军尽灭,才发现信中所言不虚。可其时靖王已死,无人能够证明此事,细想之余也是匪夷所思,或出于避嫌,或因为犹疑,最终选择了隐瞒不提。
若按这种说法,叛贼乔天宇竟是此番平叛的最大功臣!
结论一出,朝野哗然。
其余返回驻扎地的将领因此又被急招回来,挨个查证,果然大半都是类似情形,唯有一人本次只记了末功,接到急招后自称伤病发作不能成行。
而天命城的使者再次来到他面前时,传召的令牌已变成了铁链枷锁——在靖王遗下的信件中发现了此人以高官厚禄为归附条件的回信,日期是叛军内讧的当天。随后从他的亲信那里获得证词,该将接到乌迟军溃退、叛军近乎全灭的消息后,没有第一时间追击乌迟军,反倒担心通敌之事败露,因而号令麾下军士剿灭叛军余部,确定靖王所在的中军再无生还者之后才做出追击之态,并因此驻军虽近、行兵也快,却仅落了个末功。
后来,林林总总又有不少发现。
比如说,佐相临行前,已交代兵部预设各种方案,如若乌迟趁火打劫,西黔当如何应对。
又比如说,佐相府一直在陆陆续续遣散家仆,他出发后不多久,偌大的府邸已接近空置,显然它的主人并未打算归返。
再比如说,今年各地上交闰年图的名单罕见地由他亲自定夺,最后来到王都献图的尽是叛军首领昔日的同侪、前太尉麾下的旧部。
甚至还传说,他一早留下了绝笔信,托付朝中最刚正不阿的御史在他的死讯传回后将之转交王上。
至于最后的那些信件,也是他安排亲随带回王都的。有了这些亲笔书写的密信——
谁忠,谁奸;
谁摇摆不定,
谁热血满腔;
谁想借机牟利,
谁想一步登天;
何人可信,何人可用,何人当弃,何人当诛……
如同青天白日,明镜高悬,每个人都显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过是数页白纸黑字,却可以借此整肃吏治,大刀阔斧荡涤朝堂!
燃尽己身,聚扫蝇虫。
还庙宇以清净,还天下以太平。
其人虽死,心志不灭。
不论自己的笔迹有没有出现在这些信件中,文武百官都暗中绷紧了神经,猜测少年国君会如何借此发挥。
万万没有想到,某日朝议时,少年王令人取出这些关系着若干人身家性命的信件——信封上的字迹已涂得看不出端倪——亲手投入了端进殿中的火盆,以示决意。
不论信中写了多么要紧的内容,此后也只是一抷毫无意义的灰烬而已。
西北之乱随之翻案,叛贼成了功臣,功臣反而身负重罪。得了末功的州兵将领斩首抛尸,麾下亲信一并发落。
三月底,特赐佐相乔天宇以亲王之礼厚葬,从西北带回的遗骨遗物据说从佐相府的管事那里寻到,当时已被偷偷下葬,这次得以洗清污名入土为安。
此后八年,佐相之位始终空悬。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世间再无忠臣良将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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