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一舞倾城
传说,昨日少年国君踏入憩霞殿没多久便离开了,走时脸色还同焦糊的锅底一般。
这条小道消息不多时便传出了宫墙,反倒同住一个宫院的荣熙公主直到次日才从贴身宫女那里听得一点口风,遇到当事人时便按捺不住好奇稍作询问。
只可气当事人依然是平日那副不上道的形容,连推诿的说辞都懒得想,直接用毫不相关的话题引开了去。
“今晚宴席,公主预备做何打扮?”
荣熙没好气地反问:“问这个作甚么?”
对方忧郁地敲了敲额角,委屈道:“我头上那几位大姐逼着我问……”
“还不是因为主子太没用,才累得下人如此辛苦——”注意到对方神情,荣熙秀眉微蹙,缓声回答,“也不做繁复的打扮,合着身份便可。”
对方点点头,没再开口。直到请求示下的女官、嬷嬷们接连求见、憩霞殿中很快忙成一锅稀粥,荣熙都没能从对方嘴中撬出丁点儿内幕。
不能目睹西黔天女和华粼公主同场争艳的景象,实乃当晚夜宴出席者的一大憾事。
别说争艳了,这两位简直是在拼谁更素净,不仅一致摒弃了金珠宝石这些闪亮的装饰,连宫装色调都一个烟霞一个水红,仅仅在披帛腰带这些细微处能见到些许艳丽之色。
所幸世上永远不缺有心人,在宴席间名为揣测实为笃定道:“武安侯眼下气息奄奄,连侯府世子都在病榻前侍奉未能前来,两位殿下一个是女儿一个是准儿媳,哪里还有心思打扮。”
这么一说,的确合情合理。让人遗憾之余不免要赞赏一下两位殿下的用心。
只是随后,又有人瞧出不对,国君和天女之前数次同进同退,此番正式宣布了婚讯,理应更加亲近。可偏偏当晚三次举杯祝酒,皆由国君独自完成,两人虽然并坐上位,席案间却隔了三尺有余,反倒天女和那个传闻不和的华粼公主凑得更近。
此情此景着实令人费解。
又有明白人解释,此宴本是为华粼公主送行所设,凑近照顾,理所应当。再说国君与天女,之前的亲密同眼前的疏离皆是一种识大局的姿态。先前两人名分待定,需要亲切些,安抚民心,如今已是板上钉钉的未婚夫妻,人前面后,自然要矜持些,没什么奇怪。
这番解释也得到不少附和。
宴席从日落开始,及至夜幕渐重、彩灯高悬时,酒香正浓,歌舞始酣。
丝竹渐弱,曲调忽变,以笛声为引,叮叮咚咚的琵琶拨弦声响彻会场,手执丝带的粉衫舞女们且舞且退,裙裾飘扬,仿佛云霞流转。
琵琶忽而转急,自一片将散未散的红粉云霞中,一名翠衣女子头顶银瓶,跃然而出,几个旋身转至场地中央,浅碧纱衣如同薄雾将她笼在其中,腰间银链亦随她的动作扬起弧线,牢牢缠住了众人视线。
拨弦声骤停,舞步突止,飞舞的银链簌簌缠住柳腰,而后摆荡散开,更显佳人身形纤弱修长。纱衣飘然垂落,薄雾散去,一张玉色花容方才显露,目似点漆,唇如朱丹。
她抬眼一望,偌大的会场,霎时没了旁的声响,只余笛声幽幽。
分明是,令天地都为之屏息的美。
刚向荣熙敬酒完毕的乔羽飞恰在琵琶声停时抬头,数丈之外,恰恰对上那双凤目。
酒盏一倾,裙摆顿时洇湿一角。
琵琶声再起,翠色衣袂飞舞,纤纤素手向瓶中一探,折柳腰,挥玉臂,风拂之处,青色地面上突然多出数点橙红荧光。
几度翩然回旋,更多荧光群聚与舞者足下,随她动作明明灭灭,恰似星河倾泻,明珠散落。
在座众人无不凝神观看,唯有上座一人转头低声道:“这是先前送你的那盒夜光石棋子吧。”
被问及之人点头默认,没有看他,也没有半点多余的表示,更没注意到问话之人瞬间沉了脸色。
琵琶声仍在继续,随着舞者身姿变幻,地上的莹莹光点渐渐排布出模样,席间惊叹声不绝于耳,及至笛声琵琶声皆止,翠绿身影盈盈后退,显出萤石拼成的全貌,赫然是一个巨大的“囍”字!
数日之内,少年天子与护国天女、华粼公主与侯府世子相继定下婚约,可不就是两件天大的喜事?
此舞精妙之处,众人方才恍悟。
掌声、惊叹声如潮水般四起,乔羽飞向右首的荣熙公主欠身致意,随后扭头向佳期吩咐几句,领着月华等人不声不响地起身离去。
随着一抹烟霞没入重重夜色之中,佳期明显感到两道凌厉的视线挪回自己身上,当下暗自叹气,硬着头皮移动三尺距离,小声禀报:“陛下,殿下的裙子污了,回宫更衣后便会折返。”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凌厉的目光瞬间又阴郁几分。末了,少年在一片斑斓的灯影中仰头喝干盏中残酒,呼出一口长气,而后怔怔端着酒盏发呆,一旁服侍的宫女因此进退两难,酒壶举在半空,却不敢上前,询问的目光悄悄飘向佳期。
佳期几不可查地摇摇头,退到边上。场中歌舞再起,那引起轰动的翠衣舞者早已不见踪影,只剩坐席间热烈的议论。
月至中天,多数宫娥眼下都在席间服侍,侍卫们也以巡视前宫为主,偌大的后宫竟比平时空旷不少。
默不作声地走在回憩霞殿的路上,乔羽飞开始认真反思,她今晚待乔天都的举动的确很不妥当。若要细究原因,却得从两天前的那个夜晚说起。
稻香蛙鸣的那一夜,自然是有后续的。
或许酒真能壮胆,不过两盅下肚,她居然可以将几乎烂在肚子里的话毫不凝滞地说出口。
“天都,抱歉,我不能嫁给你。”
原本闲适不少的表情当即大变:“你说什么?”
即便是在述说自己遭到兄长背叛、意欲走上昏君之路时,少年也未曾露出过这种表情。她的心瑟缩一下,眼角瞥了下手边的酒壶,最终收回视线,正视对方,轻轻重复:“我不能嫁给你,抱歉。”
少年结结巴巴地开口,表现不合他的身份,却很合他的年纪:“可、可你明明亲口答应了婚约——”
想到这桩天大的乌龙案,乔羽飞不由叹息:“那是我误会你对荣熙公主有意,因此传错了话。”
汗湿的手蓦地扣住她双肩:“那你呢?你的心意如何?”
乔羽飞惭愧低头,复又抬头,望着对方温言道:“我对你并非男女之情,而是一直把你当做家人来看。”
少年松开双手,连连摇头,喃喃自语:“不会的,怎么会……”
乔羽飞继续低头忏悔:“抱歉,是我误会了——”
“误会?”少年突然抓住她手腕,急切道,“怎么是误会?你对我,终究还是有情吧?”
“友情?”
她不过跟着重复了两个字,听在他人耳中却像怀疑一般。腕上手劲一松,少年酸楚低喃:“难道一丝也无……”
乔羽飞怔了怔,更加愧疚:“除却亲情之外,确实也算是友情吧。”
“果然!”少年闻言大松了口气,勉强挤出抹笑:“那就好,这样,便不算误会太过。”
不算误会太过?
乔羽飞琢磨了一下,这样都不算误会太过,那什么才叫太过?不过,眼下的重点是趁着对方情绪稍缓,继续忏悔,看看能不能把问题一举解决掉。
“抱歉,天都,都是因为我弄错了,才导致如今这个烂摊子。虽然按常识判断应该十分棘手,但是……大婚是不是尽早取消掉才好?”
“取消?”
一声惊呼后,稻田陷入沉寂,蛙声再次嘎然而止。
对方一急一缓一紧一松变化忒快,乔羽飞有些转不过弯,她竭力捋清思路道:“没有男女之情当然不能成亲,会变成怨偶的。”
少年张了张嘴:“可你方才刚承认对我——”
后半句话没能出口,显然已经有人意识到了误会出自哪里。
少年敲了敲额角,连连苦笑:“羽飞你……”
“嗯?”
“以后同你说话,是不是白纸黑字写下来更好?”
都怪自己明明答应成亲又要悔婚,好似玩弄别人感情一样,对方果然是气过头了。乔羽飞的脑袋低了又低:“抱歉。”
放在膝上的双手被轻轻牵起,复起的蛙声中,少年的声音如同静静的湖面:“只要你对我不是无动于衷,我就不会死心。”
同样的话语引出当日的回忆,她心头一颤,下意识地抽手,但却没能如愿。
少年十指收紧,将她的双手包覆掌中,忽而笑了。
“羽飞,下次退婚前且先想想,你当日教错了我,我该怎么算账?”
虽然之后她费尽口舌,总算争取到对方同意在西北之事暂缓、荣熙公主归国后重新考虑是否尽快取消婚礼,但在那之前,她已有些撑不住了。
受不了被所有人当作西黔国君的妻子,受不了对方以她准夫婿的身份自居。
喜欢自己的人绝不是越多越好,对方的心意无法回报,长期下去只会成为心头的重担,让她想要做出和颜悦色的样子都难。
她,真的快要撑不住了。
一眼捕捉到那角翠色衣衫,文清辉冲上前去,从回廊柱后扯住了正欲偷溜的身影,低声喝问:“上哪儿去?”
纵使脂粉洗净、簪花卸除、隐身暗处,这张面孔依旧美得扎眼,而与容貌截然相反的是本人一贯的臭脾气。
“我想去哪儿,你管得着么?”
深吸了一口气,文清辉恶狠狠道:“那是后宫的方向。”
“是又如何?”薄唇勾勒出恶意的弧度,“你我皆可在内宫行走——”
领口一紧,损友扭曲的脸庞陡然贴近。
“鸣玄你个混账!真不要命了?别以为我没发现你一直盯着她的行踪!”
沉默片刻,他逃开损友的怒目直视,低声道:“你应当也看出来了……她心仪之人并非这一位,教我如何安心向她道喜。我只是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就明天再去求见!我陪你一起!!”
他苦笑着摇头:“不行,我放心不下。你向来随性,但论起自制力我却远不如你。”
一袭墨蓝,一身翠绿,相对无言。
少顷,领口一松,他抚平衣襟,提起手边银瓶:“没关系,我多少有个名正言顺的借口,何况,只是问几句话而已。”
“呵,‘问个话而已’……若你因此失了性命……”国君以外的男子深夜进入未来王妃的寝殿,若不是出于当值或万分危急的情况,那便纯属活腻了,不论他身份多高,有没有通行的资格,有没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淡然一笑,提着银瓶转身:“即便如此,我也不能违背自己的心意。”
伊人所在,心之所向。一旦确定,便如飞蛾扑火,非死不能停。
话音落下,翠色衫裙沿着幢幢灯影冲入黑暗,犹如蝶翼舒展,美得惊心动魄。
灯外廊下,空留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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