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孽缘
那天正巧军中无事,年轻的将军突然起意进山打猎,而他则因为刚刚经历过长途跋涉,被兄长勒令留在营中休养。
那行人一去便是两日,直到第三日夕阳落山才回到军中。他当时只道哥哥许久不曾有过空闲,此番想必要尽兴方归。然而及至很久之后他才知兄长在追逐猎物的时候曾与亲随走散,有整整一晚不知所踪。当他再次与其余人等汇合时,身边已多了一名女子相陪。
可惜这一切他那个时候全然不知,因此才会在乍然对上一张俏丽的笑颜时惊愕无措,愣愣地听着那名女子落落大方地介绍道:“你就是晓生吧,我叫微澜,微小的波澜。”
心脏在不受控制地狂跳,他等不及兄长说明在山中发现同样落难的她的经过,便落荒而逃。
回过神来之后,他渐渐生出疑心:深山里怎么会有孤身女子出现?何况还是在大军行经之处?
糟了,莫不是敌军派来的细作?若只是刺探军情倒也罢了,如果对方的目标是他最敬爱的兄长——
他暗下决心,绝不教这来历不明的女子有任何可乘之机,非但如此,他一定要揪出此女的狐狸尾巴!
现在想来着实可笑,就是因为无时不刻不在关注着那道身影吧,所以才会一不小心让那道倩影偷偷驻进了心底,烙在了心上。更可笑的是,他那会儿于“情”这一字上还是个后知后觉的傻瓜。
看着她照顾伤患,看着她安抚百姓,看着她与兄长麾下的将校谋士对答如流、见解不凡,看着她的书法一天天精进,看着她的马术一天天精湛,看着士兵、百姓,越来越多的人将她看做天帝的女儿,尊称她为天女……
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劝说兄长送走她了呢?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追逐那道身影,只因她所到之处总有另外一道更加熟悉的身影相伴?
毕竟是太久之前的事,他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等到醒悟之时,她已准备披上那袭红得刺眼的嫁衣,而他,也即将改口,不能再直呼她的名字。无论他是否愿意,他都不得不承认事实——她很快就要成为他最亲近的人之一,成为他的嫂嫂。
既然无法阻拦,那么避开也好。
于是,在兄长成亲前夕,收到母亲患病的家书后,他当即告假,仓皇逃回饶州。重返那个拥有他十七年记忆的小镇之后,等待他的并不是缠绵病榻的老母亲,而是一场喜宴——他自己的喜宴。
年迈的双亲每日都活在失去独子的恐惧当中,因此希望能用家庭绑住儿子,最不济也要留下一个孙子才好。
他顺从了父母的期待,浑浑噩噩,毫不反抗,任由旁人为他套上喜服,在亲朋的恭贺声中拜了天地、入了洞房。
对这个名为他妻子的女人,他并没有留下太多印象。依稀记得对方拘谨而柔弱,在他面前总是低眉敛目,因而自始至终,他对她的长相都没有任何印象。
成亲月余,华源传来义军受困的消息,他当即拜别父母、辞别那个低头垂泪为他送行的女子、义无反顾地奔赴前线。
这一次,他将所有情绪都深埋在心底,兄长不知其中缘由,还欣慰地夸他成亲后沉稳了许多,今后堪当重任。
放在往常足以令他欣喜若狂的话语而今却没有激起心中太大的波澜,与此同时,一股从未有过的阴暗情绪开始悄悄滋生。
嫉妒,怨恨……
对方依然是他又敬又爱的哥哥,他忠诚羡慕的对象,他的理想,他渴望成为的榜样,但他依旧忍不住会想: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拙屺这个人会怎样?如果刺史的儿子只有他一个的话会是怎样?
真要如此的话,是不是现在兄长所拥有的一切都可以归到他的名下?他的声望、他的赫赫武功,他忠心的下属,以及……微澜。
这些念头如同毒草一般疯狂地生长,纠结成团。即便他下定决心拔掉,时隔不久,它们也会再次冒头,好似药瘾一般难以彻底根除。
战况渐渐明朗,如今北方平定,饶州刺史称王、改国号、定都华源便是顺理成章的事了。谁都知道,天下是刺史之子拙屺打下来的,他才是名副其实的开国英主,若不是饶州刺史还有一口气在——
突然间,这口气没有了,老爷子没有等到称王的那一天便驾鹤西归,连个名头都没捞到。
在各方关注之下,北方最具实力的义军首领拙屺在天下到处有人称王的形势下仅仅自封为大将军,授自己的孪生弟弟及其余几名亲信以将军衔,低调得不可思议。
此外他还做了一件史无前例的事:在自己的名字前冠以“乔”姓,并将赐姓作为一种莫大的荣耀,将若干姓氏赐予有功之人,其中就包括当时堪称他得力下属的七个人、后世声名显赫的“开国七贵”的先祖。
没有人清楚他这么做的用意所在。其时旧王朝已在名为覆灭的绝路上走到尽头,各地“义军”一决高下的时刻即将到来,又有谁会关注这种小事?
只有他知道,“乔”是微澜的姓氏,而同样的姓氏则是来自同一家族的标记,王朝可以倾覆,国家可以灭亡,但家族却是能够一代代延续下去的。
就如同她和他的兄长的女儿,从一出世起就继承了和父母相同的姓氏,这个姓氏毫无疑问是身为天女后人的证明。
之后南下征战又是数年,他如愿成为了兄长的左膀右臂,但却巴不得时常独自出征,好不必面对兄嫂的伉俪情深。
时间没能冲蚀掉年少时种下的情根,随着岁月的流逝,思念反而越来越难以抑制,无时无刻不在蠢蠢欲动。
那个名为他妻子的女人生下了他的儿子,而后跟着家仆私奔了。听到这个消息时,他并没有觉得愤怒,相反,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还有丝愧疚。
派人将父母与儿子安置在华源城中,没有了后顾之忧,他更可以专心开拓江山——他的兄长的江山。
随着一个又一个的城池落入乔氏手中,最后的决战终于拉开了序幕。
“我的孪生哥哥、真正的乔拙屺在决战刚刚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死了,那一战里,世人都以为伤重不治的是我,其实,我活下来了,并且窃取了他的一切。”
看到乔天宇不敢置信的神情,他突然觉得憋闷了两百年的情绪找到了宣泄的渠道。他终于找到了一个不会将他的讲述当做疯话的听众,一个可以由着他尽情揭发自己阴暗内心、不会单纯地膜拜初代王这个名号的人。
没错,他是一个理应被唾弃的窃贼,厚颜无耻地篡夺了兄长的身份、妻女、功绩、下属、权利、即将到手的王位……所以活该做两百年的孤魂野鬼,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心爱的人近在身边却始终无法触及。
他理应背一世骂名,偏偏在后人眼中,他是英明神武的开国之君,享尽尊荣。
他该死。他本来就是个影子、弃子,早在那场守城之战中,他就应该代替兄长死去,为什么偏还一直活着、甚至活到了现在?
先前奢想着能够和兄长交换身份,可真正交换了以后,为什么感到的依然是无尽的痛苦?
微澜,微澜!连我自己都没法原谅自己,我又如何能祈求你的原谅……
前世风雨,后世尘烟。
乔天宇暗暗摇了摇头,以他的身份,实在没有资格对面前这位老祖宗的所作所为做出任何评价。而且对方所说是否为实,两百年前的事,横竖死无对证,就算当事人将自己说得十恶不赦又能怎样?
况且对方此刻的神情……
他迟疑片刻,温言劝慰道:“代王……高祖陛下无需将自己说得如此不堪,陛下登基后安抚百姓、平定四方,为我西黔打下了百年根基,这些的确是一代英主所为。”
“代王……”对方低喃几遍,失神道,“这是我给自己定下的谥号,成为西黔王的我本就是替代兄长坐在那个位子上的,我不是乔拙屺,我从来都不是他。”
代替了另外一个人,本以为能得到更多,最后却连自己也失去了。何况每个人都是无法替代的,没有人可以永远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活着而不被发现。想必当时的天女也是发现了真相,因而毅然离开的吧。
他正在叹息,对方却冷不防发出一阵癫狂凄厉的大笑:“哈哈哈,假的,都是假的!什么狗屁的天女血脉也是假的!微澜只生了一个女儿,哪一任西黔王都不是什么天女的后人!”
此言一出,乔天宇当下大惊失色,顾不得两人身份,扑上去揪住对方追问道:“怎么回事?继任王位的难道不是天女之子吗!?”
“哈,他是我的儿子,在我还是晓生的时候所生的儿子,在‘我’死后被抱养到我的‘兄长’膝下,成为西黔唯一的继承人。”
仿佛是觉得对方的表情还不够精彩似的,晓生顿了一顿,嘴角扬起一个嘲讽的弧度:“而真正拥有天女血脉的公主则嫁入了古家。若说唯有天女后裔才有资格成为西黔王的话,那古家的嫡系比你和你那个弟弟更有资格登上御座!”
“古家?”乔天宇怔怔地松开手,脸色惨白,“古家嫡系才是真正的天女后裔?不,这不可能。”
“信不信由你。可惜那个什么古至诚不愿成家生子,你们所信仰的天女血脉就要在这一代断绝了。”
古家的嫡系血脉要在这一代断绝?
乔天宇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惨淡一笑:虽然有些误差,不过,或许正是如此吧。
不过这样也没有关系,旧的天女血脉虽要断绝,但在那之前,新的天女已经出现了。只要她成为西黔王妃,生下乔氏的继承人,那么……
一切都会变得很圆满——只除了他。
但是,跟国家、百姓、他所在意的那些人相比,他一个人的不圆满又有什么关系呢?
思及此,乔天宇陡然清醒,看向面前癫狂男子的双目中既流露出同情和不忍,更写满了果断与坚决!
“对高祖陛下的遭遇,晚辈深感遗憾,但高祖您既然对当时的天女怀有如此深厚的爱慕之情,又怎会将他人错认成她?”
“错认?”仿佛听到了最不可接受的侮辱一般,晓生猛地站起身来,逼近一步,冷笑道,“虽然相貌不同,但她眉目间的神采、举手投足中的风范,我怎会错认?还有她的言语,她的行事,她与旁人的种种不同之处……即便将她放入茫茫人海之中,我也不会将旁人误以为是她!”
乔天宇平静地注视着咫尺之外的青年,不因对方周身滔天的怒焰而动摇分毫,继续反驳道:“不管您承不承认,陛下您苦苦追寻的那位天女早在两百年前就消失了。如今的天女殿下的确不同于任何人,却也不会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怎可能不是同一个人?
怎可能是他认错了?
同样是天女,来自同一个地方,一样的吸引周遭人的亲近,一样的毫不骄矜勤学不辍,时常生出奇思妙想,时常冒出惊人之语,她怎可能不是他的微澜?
然而微澜不会在旁人面前放声大笑,不会在不想吃药的时候以耍赖的口吻讨价还价,不会在玩乐嬉戏之事上花费太多脑筋。她本人冰雪聪明,堪担国母重任,不会有呆头呆脑一脸茫然让人觉得靠不住的时候。
那么相似的两个人,难道,终究只是相似而已么?
说起来,他对她的名字还有些陌生,即便他曾在泽逸体内观察过她许久。
是叫羽飞吧,从天上悠然飘落的一片纤羽,不知最终会飞落何处?
晓生失魂落魄地坐在榻脚,心中各种念头交错浮现,根本没有留意乔天宇何时离开密室。室内珠光熠熠,唯有他脸上一片灰败暗淡,整个人许久一动不动,竟似化作了雕像一般。
这时寂静里突然响起一阵轻微的叩击声,声音带着节奏,好像某种暗号。
许是因为长时间得不到回应,叩击声再次响起的同时,有人在房间某处轻声唤道:“恩公,恩公——”
晓生这时才乍然回神,合眼凝听半晌,忽地起身搬了桌子靠在一面书架旁,踩着桌面攀了上去,这才发现架顶墙上竟有一方小小的通气窗口,约莫只能容小孩探头出去。
窗洞外的不明人士显然也听到了密室中的动静,所有的声响当即消失了,之前的一切恍若是个错觉。然而,隔了一阵,一个压低的声音试探性地唤道:“恩公,是你在里边么?”
晓生电光火石间已有了打算,朝着窗口果断回应道:“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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